第一次有意识,是实验基地的培养皿里。
我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无穷无尽地,只有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感。
面前是一座大型的废弃工厂,内部被改造成了实验室的样子,休眠舱和培养皿里有许多人,我好像是第一个醒来的。
穿着白大褂的人带着面具,我隔着两个洞看到他毫无温度的眼睛,和语言一样冰冷。
“编号013,s级alpha,直属1号实验部,经观察,身体状况良好且无攻击意识,目前已苏醒五分钟。”
编号013,这是我的名字。
在出1号实验部之前,我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种名字,也觉得被当成狗一样使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实验室里事情繁多,我几乎没有见到天空的时候。关我的地方狭小黑暗,空无一物,上面只有一个正方形的玻璃窗,白天时可能会漏点光下来。
很多时候,我都像井底之蛙一般,觉得外面的天空不过一小块,根本不够人生活。
因为是最早苏醒的人,我每天除了试药外,还需要帮助研究员记录数据,必要时还可以当成一个发泄桶。
“半个月过去了,一点有用的实验数据都没有!我花大价钱养你们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面前的人身着西装,眉宇间满是怒气,“如果下一阶段还是一无所获,你们就自己去和林先生解释!”
研究员失去了往日的傲慢不屑,弯腰不停恭维着那个人。
原来只是对他这样,还以为会像提出疑问的自己一般,扇两巴掌,关进思过间里。
很奇怪,这次我没有犯错,没有问问题,但还是被打了关进去,可能是发泄桶的作用吧。
一般只会被关小黑屋,毕竟思过间里太难捱。我记得初次踏进这里,还是半年前。
那时我第一次反抗研究员,因为他要我给实验失败的人分尸装袋,送到上层当作养料制药。
我不是害怕血腥,这我早已习惯,但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要对一个活着的人做判决,失败和死亡的词意应该不同。
我不明白,于是我放弃动手,和研究员说,“失败不应该再来吗,为什么要销毁?”
难道是因为影响了最终进程吗?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点到为止会使结果那一页稍显完美。可我很确定自己刀下面是心跳,是流动的血液,是一个眨眼向我求救的人。
我不认为人可以拿来试错。
于是我换来了一顿毒打,被当成垃圾一样丢进思过间,脑袋凹下去一块,血从里面涌出,话从外面涌入。
“在这里,你们只是一群没有人格,没有家人,没有思想的小白鼠,你们的一切,都会献给伟大的医学事业。”
我听不懂,但我没有反抗余地。
脖颈间的芯片连通大脑,我可能力气大,可能在长久训练下战斗经验丰富,可我仍然会败在一个按钮上。
所以我装的很乖,就像一个真正没有思想的狗,只要有吃的就会变得极其听话。
思过间里有很多小隔间,里面是各种实验培育期的毒虫和蛇,我每次进去总要花些时间才能不受伤。
这里面不属于他们管,没有监控,我终于可以从狗变成人,短暂地喘口气。
最里面的隔间里是我常去的地方,里面相对安静,还有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小孩。
他被关在笼子里,双手和脚上是特制铁链,皮肤因为长时间佩戴都被磨破,似是每天都被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总是不说话,冷冰冰的,可能是看我又一次来到这里,他罕见地露出点茫然。
我也不是话多的人,待一会就会被上面的人下来带走,就和以前一样,互相把对方当空气。
可他今天忽然问我,“你想出去吗?”
当然想。
我没有点头,但他像是读懂了我的眼神,又自顾自说,“我可以试试,但我今天没有很听话,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很奇怪的一个小孩,我问他想不想出去,他竟然摇头,说这里是他的家。
一个铁制生锈的大型狗笼,前面是肮脏的饭盆,地上爬满野草飞虫,真的可以算是家吗?
“妈妈在这里,他给我饭吃,我很爱她,不会走。”
我和他的认知明显不一样,我试图说服他,可惜效果微乎甚微。
我索性放弃,选择和他聊天,他就又埋头不说话了。
当天的我以为这只是个飘渺的玩笑,却没想到在一个月后,我真的被放走了。
也不能说是放走,算是从一个地方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有天空,麻雀,树木,砖墙,野花的世界。
不是一望无际的白和鲜艳的红,而是很多个颜色组成,透过那小小窗户都看不到的世界。
我被运进了一个封闭式的地方,但比我原来的地方大得多了,我甚至有一丝窃喜。
可我身边的人都在哭,我觉得吵也没办法。
到了地方,穿着迷彩服的人问我们叫什么,其他人低着头不说话,我看着脚下绿油油的草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声巨响,我抬头,看到那个人在打不说话的小孩。
身子薄弱,这样被摔倒地上,脊椎骨会断掉。
他一个个摔过去,似是不说名字的惩罚。
等到我时,我说我叫013,然后被甩了一巴掌。
然后我用拳头打碎了他的头盖骨。
不是研究员,脖子上的东西也被取出,我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当一条狗,何况我还很听话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并且他的力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小,一甩就过去了。
脑浆和大脑组织粘在手上,我用他的衣服擦了擦,周围又是一阵哭声。
我鲜少有这种情绪,书上说人受到外部刺激泪腺会分泌出眼泪,我没有过,可能是实验做多的缘故吧。
站在原地,里面出来一群人,拿着个有洞的管子指着我。
我记得这个叫什么。
枪,里面会有东西吐出来,速度很快,威力很大,我两拳才能打碎的头盖骨它一下就可以。
我打不过它。
中间的人走过来,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嘴里的烟散发出浓厚的尼古丁味道,很难闻。
“收起来,这些可都是我花大价钱买的,打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我和其他人被带进了内部,水晶吊灯,凤凰图腾的墙壁,两侧站着一排举着枪的人。
眼花缭乱,我在实验部1号从没见过这样丰富的颜色,看得眼睛都是晕的。
等我缓息好,才发现身后跟了一长串尾巴,是一起来的五个小孩,手抓着我的裤子,小心翼翼探头往前看。
我观察了一下,好像我是最大的,就不再管。
“林先生,按照您的指示,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
一个男人上前,手里拿着一叠叠资料,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箱子,里面声音清脆,像是金属。
“生辰八字和血型都符合。”
被称作林先生的人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下去。
我对这个人的名字有点印象,之前的那个西装男好像就是拿他威胁研究员的。
是实验背后的主使吗,这已经不重要。
我是他买来的,应该听他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是这里颜色太多,是我从前梦里都不会出现的画面。
被买的东西会被退回,我不想变成二次换货的垃圾。
他递过来那个箱子,让我们抽里面的东西,后面的人不敢,我就先把手伸了进去。
是一个圆球,打开里面是金属质感的长条徽章,中央刻着两个字——
莫羿。
这是我以后的名字。
从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在见过林先生。
这个地方的外观建造是城堡,内部富丽堂皇,从外面看也是极其耗钱的工程,进出也异常森严。
我是后来才知道打手这个词的。
大概就是打架,以生死为赌,去给他们带来收益,必要时还要跟着他们出海,保护客户安全。
这个应该叫保镖。
里面人很多,我们这一批六个人住在一起,因为是最后来的,对此有太多不熟悉,教官不管,就经常受欺负。
最常找事的是西营的人,都是已经快成年的大块头,没事或者受挫就会来我们这里找存在感。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一直是这里的奉行准则,就算打死了人也没关系。
我越来越有种恍惚的错觉,好像一直没有离开实验室,一直和以前一样,被扔进笼子里和野兽对食,和时间抢命。
虽然难度要小得多,不用在身上插管子,但枪口和那个掌握我生死的按钮也相差无几。
时间长了,又打完一场的我躺在宿舍坚硬的床板上,猛然发现,其实死也可以。
没有培养皿和药剂强行续命,我只需要撞上别人的枪就可以死掉,就可以彻底消失。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完全没有。
我说服自己,连丰富的颜色和天空都对我没有吸引力。我脑袋放空,计划好明天站在原地让对面活命。
心头有种要解脱的快感,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长眠时刻。
黑暗中一切声音都清晰刺耳,我没管,他们经常哭,有时候我会耐下心哄,不然晚上就睡不了觉,但今天晚上睡不着也没关系。
我这样想着,手被拉了拉,有人小声叫我哥哥。
“干什么?”我问。
“哥哥,我明天就要上场了,我会不会被打死啊……”
说着哭得就更大声。这里13岁之前都会被扔进食堂打杂,满周岁之后就要上场,抽签随机,运气好抽到一样没打过架的,运气不好抽到像他这样胜率100%的。
无论怎么样,都要沾血。
我睁开眼睛,对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好像是叫陈乐乐,正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你明天和我打,我让你赢,别怕。”
没成想这一句过后他哭得更厉害了,连周围床铺装睡的人都醒来,探出头说不可以。
“怎么让你赢还要哭啊……”我不理解。
陈乐乐揉揉鼻子,手抓住我的小臂,鼻涕蹭了一大片,“不可以,他们都说赢就一定会死一个……”
“那你替我活啊……”我真心觉得这几个小崽子难伺候,随便敷衍了一句。
“不要,哥哥不要死,我不要……”
“为什么?”
陈乐乐抽泣着说不出话,邻铺的的小孩爬过来,说,“哥哥要是死了,就没有人护着我们了……”
陈乐乐像是找到话,点点头,“我可以自己去的,我不要哥哥的命……”
他哭得声音小了点,蚊子一般,握着我胳膊的手倒是抖得厉害,这样上场是会被打成馅的。
我扶住额头,小声说,“可我不想活了啊……”
“为什么……活着不好吗……死很痛的……”
痛吗?
从7岁醒来的每一天都是痛的。
身上插管子,不间断的药剂实验,和猎狗毒蛇打交道的每一天都没有不痛过。
来到这里,以为至少可以摆脱控制的生活,有自由看天空的权利,可这样一点要求都要拿血去换。
死很痛。
活也痛。
我□□上的伤受过多少自己都数不清了,以前觉得正常,出来了接触了一点教育,发现痛也可以不仅是□□上的。
我忍不住回想有时在小黑屋里用刀划脖子的时刻,当时觉得痛能止痛,因为血涌出来就没有意识了。
等到再次从培养皿里醒过来,没有任何伤口,皮肤平整,就像完全没受过伤一样,脑袋是空的。
那痛感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很早就明白,那不是我痛,只是我不想活了。
现在在这里每天出任务,子弹打在身上,刀割破皮肤,痛感都不是很清晰了,就是无意识的累。
“哥哥,你不要这样想……我爸爸以前也这样想过,但他就是工作太累了……”陈乐乐把手往上,按住我的肩膀,“我给你揉揉,你不要死……”
“你把鼻涕弄我身上了……”
“噢……我给你擦擦……”
我望着天花板,对一直上铺一直伸头偷听的小孩说,“去睡觉。”
两秒钟后,一个东西从沿着墙壁滑下来,落在手边,是一包果冻和辣条,然后下雨了般落下数颗糖果。
我抬脚往上面轻轻踹了下,终于不动了。
“去睡觉,别让我说第二遍。”我打开陈乐乐的手,把人凶了回去。
这里规矩和生死太多了。
黑暗中,我捏着颗糖果,掌心是热的。
小孩子打杂每天的分成是一块钱,可以去不远处的小商铺里买东西,每次不能超过十块。
我把糖果塞进嘴里,味道发酸,不太好吃。
或许换一个,结果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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