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更衣后，海莉领着安瑟穿过旅馆狭窄的走廊。木质地板在脚下轻微作响，墙上的油灯投下摇曳的光影。走廊尽头的厚重橡木门镶嵌着铜制门环，海莉轻敲三下。
“进来。”门内传来约利安清冷的声音，安瑟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海莉推开房门，向安瑟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塔图昆港口区最好的旅馆套间。书房宽敞明亮，临海那面开着巨大的落地窗。海风穿过窗棂，带来淡淡的盐腥味。
约利安背对房门，正站在窗前眺望海景。她身着得体的深蓝色长裙，白色蕾丝领口优雅贴合着颈线。浅金色长发被编成松散的低髻，几缕碎发在太阳穴旁轻舞，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安瑟一看见她，所有的恐惧、痛苦和疲惫都汹涌而出。她顾不得礼仪，直接冲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约利安的腰。
约利安身体一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她缓缓转身，将安瑟揽入怀中，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还有些湿润的银发。
“我的小雪豹回来了。”约利安的声音温柔，她转头看向海莉，唇角勾起一丝赞许的笑意，“海莉，干得不错。”
海莉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您过奖了，女士。在盖伦这个大多数人都是棕发的地方找一个银发的孩子，本该轻而易举。”她看着安瑟刚刚清洗过的头发，忍不住调侃，“可谁曾想安瑟小姐变成了小泥猴，难怪费了我们一番功夫。”
约利安也轻笑起来，声音中带着宠溺：“赭红山这么好玩？”她的指尖划过安瑟的脸颊，发现她眉间的疲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维格呢？怎么任你一个人在街上乱窜？”
话音刚落，安瑟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约利安感受到胸前传来湿凉的触感。
约利安的笑容瞬间凝固。她敏锐地意识到一定有大事发生，立刻收紧双臂将安瑟抱得更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但依然保持着令人安心的温柔：“海莉，你先出去。”
海莉识趣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约利安引导安瑟坐到窗边的扶手椅上，自己蹲在她面前，双手轻握着安瑟的手腕。她耐心等待着，偶尔用拇指轻抚安瑟的手背，直到安瑟的抽泣声渐渐平息。
“安妮，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安瑟猛地抬起头。难道约利安已经猜到了？
约利安掏出手帕，擦去安瑟眼角的泪水，继续柔声背诵经文：“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愿我们能接受天神的安排，因为喜悦与悲伤本是一体。”
“约利……”安瑟的声音破碎，每个字都带着钻心的痛，“维格……维格不在了。我没能保护他。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接下来，安瑟哽咽着讲述了在赭红山发生的一切——草寇的袭击，黑衣人的出现，维格的牺牲，哈康的逃脱，还有宪兵的追杀。她的声音时而颤抖，时而中断。
约利安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当安瑟讲到宪兵射箭的那一刻，约利安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安瑟的手腕。
“……那些宪兵好似专门在找我。”安瑟终于说完，声音已经完全沙哑，“约利安，你也派宪兵来找过我吗？”
约利安沉默了很久，久到安瑟以为她不会回答。
终于，约利安开口，声音却比平时消沉许多：“安妮，我在宪兵高层没有任何影响力。”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昨天你们没有按约定时间到达，我确实派了船员们去寻找你们。但我没有通知过宪兵。”
约利安的表情变得严肃，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这件事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得多。”约利安停下脚步，走到书桌前按响铜制小铃。海莉几乎瞬间便推门而入。
安瑟一惊：“你……想过维格被害的可能？”
“海军军需总长是个令人垂涎的职位。军官收取贿赂和挪用公款是公开的秘密。以维格的性格，他一定会揭发所有的贪污行为。我知道他处于危险当中。”约利安以异常的冷静解释道，“但我以为最多是下属不服从命令，最坏也是暗杀。但涉及几十人的血腥屠杀……这从未出现在我的设想中。”
看着进来的海莉，约利安问道：“最近水晶宫内有什么异动吗？特别是关于皇帝或我母亲的？”
“利亚姆的报告说一切如常，女士。”
“让利亚姆把详细记录给我看。再命令弗雷的小队立即护卫我们去赭红山。”
“遵命，女士。”语涉当今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但海莉对约利安的吩咐没有半点质疑。
安瑟却不似海莉那般顺从。她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与担忧：“你怀疑皇帝？”
约利安缓缓垂下眼睑，修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不确定。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抬眼看向安瑟，目光深邃，“如若没有重大变故，何人敢铤而走险谋杀宫相的女婿，乃至试图杀害皇室血脉？”
弗雷的小队动作迅速。不到一个钟头，八名全副武装的水手便在旅馆门前整装待发。约利安换上了深色的骑装，腰间佩着细剑，神情肃穆地走出旅馆，翻身上马。安瑟紧随其后，心中五味杂陈。她既渴望为维格讨回公道，又害怕再次面对那具冰冷的遗体。
一行人策马疾驰，很快便抵达赭红山。安瑟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座简陋的石冢，心头一紧。
“就是那里。”安瑟的声音有些发颤。
约利安勒住缰绳，默默注视着那堆乱石。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已经泛白。
西斜的冬日暖阳洒在她冷峻的侧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既美丽又哀伤。
“动手。”约利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弗雷带着手下开始搬移石块。安瑟站在约利安身边，看着石冢一点点被拆解，心跳得厉害。约利安伸手轻抚安瑟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暖让安瑟稍稍平静下来。
当最后一块石头被移开时，维格的遗体重见天日。
两天过去，尸体已经开始僵硬，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蜡黄色。虽是冬季，**的气息已经开始散发。安瑟捂住口鼻，眼泪再次涌出。
约利安却面不改色地走近。她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维格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她的动作专业而冷静，完全不像一个悲伤的寡妇，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这道在颈部的伤口最深，应该是致命伤。”约利安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讨论学术问题，“刀刃很锋利，一击毙命。”
“左肋下皮甲上也有一道划痕。但角度偏了，没有切到皮肉。”弗雷在一旁协助检查，“兵刃交击多次却没有卷刃的迹象，八成是黑硅石武器。”
约利安继续检查，当她翻转尸体查看背部时，动作突然停住。“这里还有一道伤口。”
她指着维格后腰处一道深深的刺伤，手指探入其中又拔出，指尖沾着黑色的结晶残留。“黑硅晶。而且这个位置……“
约利安慢慢站起身，眉头紧锁：“维格绝不会在战斗中把后背露给敌人。他不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安瑟回想起那夜维格突然落于下风前发生的事：“我想起来了！当时黑衣人把维格逼退，哈康上前……好像是想扶他，两人贴得很近。但后来维格突然跪倒在地。难道……就是那时……”
“哈康。”约利安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她唤过来一名水手道：“传信出去，让所有口岸悄悄排查进出的诺森兰人。”
安瑟心中的疑惑更深了。约利安一边说自己不认识宪兵高层，一边却能够调动人手监控各地口岸。这些"船员"的举止也训练有素，不像单纯在海港募集的水手。
约利安注意到安瑟探究的目光，但她没有解释。她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开始运转冰雪魔法试图将维格的遗体冰封保存。
但她的手在颤抖，魔力凝结得异常缓慢，冰晶零零散散地附着在尸体上，却无法形成完整的冰层。
“女士，请允许我来。”弗雷看出了约利安的状态，轻声请求道。
约利安缓缓收回手，点了点头。弗雷上前，双手一挥，坚实的冰层瞬间包裹住维格的遗体，将他完整地封存起来。
安瑟看到这一幕，心中的疑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坚强的约利安，她表面显得那么沉静，只有颤抖的双手和略红的眼睛出卖了她内心真正的脆弱。
“对不起。”安瑟忍不住道歉，“都是因为我……如果我能更机警一些，如果我能更强一些……”
约利安转身，紧紧将安瑟拉入怀中。她的声音里终于藏不住哽咽：“不，安妮，幸好我还有你。”她的手轻抚着安瑟的银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保存了维格的遗体，谢谢你……带我的哥哥回家。”
安瑟感受到约利安颤抖的肩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坚强冷静的女人，心中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她只是习惯了将悲伤深埋，将责任扛在肩上。而自己，就是她在这个残酷世界中仅剩的温暖。
“我们总是一起回家的，我和维格。”约利安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回忆的温柔，“我们总在一起。小时候有一次，我任性跑开，维格追来找我。结果我们误入了森林里狼群的地盘。但就算那一次我们也活了下来。我们到家时，维格浑身是血，而我累得昏了过去。”
约利安的眼泪终于落下，滴在安瑟的发间：“现在我要怎么跟亚丝翠解释？怎么告诉她，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安瑟无言，只能轻轻回抱住约利安。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要成为一个能为约利安遮风挡雨的人，正如维格曾经做过的那样。
约利安不太能平衡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了，在安瑟面前已经快不演了。但安瑟就是看不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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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43 盖伦行省 塔图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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