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才零碎的只言片语中，安瑟心里已经七七八八拼凑出了全貌。
自从维格的遗骨送到家后，亚丝翠便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她水米不进，不出门，终日沉默。安瑟常常觉得，眼前的人只是一副空壳，她的心早就随着维格一起死去了。
这样想来，若诺森兰本就有殉葬的传统，亚丝翠想要寻求解脱，随他而去，倒也说得过去。
斯黛拉的愤怒多半源于宗教信仰。纯正血统的萨维纳人一向鄙夷异端的旧俗。
在他们看来，体面的葬礼应当是遗体供人瞻仰后，以火焰将其焚尽。火焰既是净化，也是试炼，是灵魂通往天堂或坠入地狱前必须跨过的关隘。
诺森兰自战败后就开始逐渐改信天神教。但民间旧有的习惯并没有消失，而是与新信仰交织在一起。
譬如风河谷的开河祭，原本是为庆祝太阳女神艾斯缇娜带来的光明与温暖，如今却被解释为感恩天神所赐的阳光与火热。
又比如，人们仍然坚持船葬，只不过会在舱中预先塞满助燃的松枝和油脂。等灵船驶向远海，再射出一支火箭，点燃整艘船体。
不过在虔诚的天神教徒眼中，这样的做法依然带着异端的影子。
“海莉，你也觉得殉葬是野蛮的习俗吗？”安瑟问道。
海莉是盖伦人，在普罗斯帝国时代，虽然他们也信天神，却属于另一分支的"东正会"。她期待海莉作为第三方，能给出趋于中立的看法。
“单就诺森兰的殉葬旧俗而论，说它野蛮都算是客气了。”海莉叹了一口气，“当部落首领死去时，他的妻子或女奴中的一人会被选中陪伴他踏上星海的征程。然后宾客们会轮流与那个女人发生关系，因为他们相信这样做能将生者的敬爱和思念传达给逝者。最后，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名女子会登上灵船，并喝下德鲁伊，也就是部落的巫师，所准备的毒药。”
“这……这也太荒谬了！”安瑟的话语都哽在喉间，她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心中的嫌恶。
“约利安大人肯定会保护亚丝翠小姐不受侵犯。”海莉保证道。
现在安瑟开始理解斯黛拉女士的担忧了，尤其是她对此事可能在帝国全境开创恶劣先例的顾虑。在菲莉西亚新征服的疆域里，莫里斯行省废除了一夫多妻制，拉塔尔行省禁止了人牲献祭。但若有大贵族开了复辟陋习的坏头，那么帝国各地的极端分子只会变本加厉地效仿。
“那个诺森兰男子是谁？约利安叫他表哥，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安瑟又问道。
海莉开始娓娓道来：“那是伯恩谷的领主，乌伯·温德米尔，亚丝翠小姐的亲哥哥。他们的父亲尤哈·温德米尔是玛丽埃尔夫人的堂兄。据说，开始时两家关系还不错，尤哈把亚丝翠送到玛丽埃尔夫人门下抚养，既减轻了自己的经济负担，又能让亚丝翠在更富裕的珍珠湾受到更好的教育。
“可是后来玛丽埃尔的父亲和弟弟因叛国罪被处决，诺森兰公爵的位子一下就空了出来。尤哈和其他几个温德米尔旁系都想争这个头衔，打得不可开交。
“然而那时十七岁的萨维纳女王直接令军队包围了诺森兰南岸，逼他们承认玛丽埃尔的继承权，否则就要像两百年前一样踏平诺森兰。他们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唯一的条件是玛丽埃尔的孩子及其后代必须姓温德米尔。约利安大人也就是在那时被更改了姓氏。
“其实对尤哈来说，算是有得有失吧：公爵虽然当不成了，但幸好女儿在新公爵家里占据了一席之地。不过那时，亚丝翠早就把西戈德和玛丽埃尔当成了真正的父母，把约利安看作妹妹。她跟她的原生家族早没有感情了。你一年中在珍珠湾停留的时间也短，所以才从没见过她的亲哥哥。”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安瑟心情沉重，“不过看起来她哥哥还是挺在乎她的。”
“在乎她？还是在乎她带来的钱？”海莉冷笑。
“钱？”
“约利安大人有时让我帮忙处理些杂事，所以我对她的财务状况略知一二。她每年向亚丝翠家里支付三千克朗，请他们停止为亚丝翠包办婚姻，好让亚丝翠一直留在她身边。”
“这在诺森兰可是天价！”安瑟吃了一惊。这钱在菲利斯堡都够一家普通人过一年了，更别说诺森兰了。
“嫁出一个拥有魔力的女儿所得的聘礼确实更多，但那是一锤子买卖。约利安大人支付的年金，算下来早就超过聘礼了。有了这种摇钱树，谁舍得砍掉？”
安瑟心里补了一句：所以麻烦就在于，这棵摇钱树想寻死。
安瑟烦躁地抓着头发，约利安摊上的这事儿越想越复杂。
“那人说约利安只要一句话就能救下亚丝翠。约利安总不可能为了区区三千克朗见罪一众萨维纳人吧？这根本不像她会做出的决定。”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我觉得这就是她让你出面的原因吧，她肯定有什么苦衷，没法直接反对这门‘阴婚’。”
阴婚？
安瑟忽然眼前一亮。
在外人眼里，约利安嫁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堂兄。他们既有感情基础，又稳固了低地的温德米尔家族与高地的瓦尔格森家族间的联盟，堪称天作之合。可只有少数人知道，与维格真正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并萌生出爱意的，其实是亚丝翠·温德米尔。
约利安为了自由和前程，维格为了报恩和庇护，一直维持着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可怜亚丝翠，明明是维格真正的爱人，却只能暗中相守，还要时刻担心一旦暴露就会背上通奸的罪名。
约利安已经断送了他们在人世间名正言顺结合的机会，她不能再次辜负亚丝翠了。身为她的主人，她的家人，约利安有义务满足亚丝翠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所以她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质疑和压力，好让亚丝翠这一次能够自己做决定。
安瑟心里越想越沉重，告别了海莉后，她慢慢踱步来到亚丝翠的卧房门前。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亚丝翠应该还没睡。
安瑟轻敲了三下门，房内却没有动静。正当她以为不会有回应时，门开了。看到是她，亚丝翠略显惊讶。
“我……我听说你要为维格殉葬。”安瑟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安妮，我本想明早等你醒了，亲自告诉你的。”亚丝翠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安瑟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眶瞬间湿润。可是明天……明天你就永远不在了！她在心里默默呐喊着。
亚丝翠拉着她在床尾的长凳上坐下，看着安瑟泛红的眼眶，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冬夜的寂静在房间里回荡。
安瑟这才切实体会到约利安的困境。
她算得上是亚丝翠的养女，她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让亚丝翠回心转意。
她可以哭着央求亚丝翠留下来。
她可以质问亚丝翠怎么忍心丢下她一个人熬过这个寒冬。
她可以发脾气，可以撒娇。
她可以就这样紧紧抱着她，再也不松手。
但她又凭什么，对自己敬重如母亲般的人，进行情感绑架呢。
“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亚丝翠在安瑟耳边轻声呢喃着，“自从他加入帝国海军那天起，我就想象过他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想象过他只剩一罐骨灰，甚至想象过他葬身大海连尸骨都找不到。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危险的战斗，他都平安归来了。原来……我根本没有准备好。”
安瑟静静听着，双手抱得更紧：“我会为他报仇的，我发誓。”
亚丝翠却摇了摇头：“复仇不能让死人复生。”
安瑟心头一沉，这世上确实再没有什么值得亚丝翠留恋的了。
安瑟心虚地不敢直视亚丝翠的眼睛：“都怪我剑术不够好，平时也用不出魔法，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维格也许就不会……”
亚丝翠看着安瑟沮丧的神情，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不，安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要再次谢谢你，是你把维格带回到我身边，让我能最后见他一面。我已经感到知足了。”
安瑟从怀里掏出那枚破损的吊坠，递给亚丝翠看：“这是维格送我的吊坠。它救了我一命，挡住了一支本该致命的箭。维格曾让我好好保护它，但最后是它保护了我。它……让我觉得维格还在这里保护着我。我想把它送给你。”
亚丝翠接过吊坠，在烛光下细细打量着。黑色的石片中隐约能看出诺森兰的舆图。她看了一会儿，又将吊坠轻轻放回安瑟手中：“这个我不能要。维格既然给了你，就是要你留着。说明他选择了你当他的继承人。”
眼看安瑟满脸惊讶和不解，亚丝翠见状，慢慢解释道：“这原是温德米尔家族嫡系代代相传的宝物。通常从母亲传给儿子，儿子娶妻后再给妻子，然后妻子再往下传。当年老公爵和雅克塞尔少爷被处决后，这东西就到了玛丽埃尔夫人手上。她只有约利安一个女儿，所以就给了约利安。约利安按照传统，赠给了维格。”
安瑟愣住了，手中的吊坠突然重如千斤。
继承人？她？
亚丝翠轻轻捧住安瑟的脸颊，眼中满含慈爱，柔声说道：“你今晚来找我，心里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可你这孩子太善良了，太正直了，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对不对？”
她轻轻将额头抵在安瑟的额头上：“你看看你自己，勇敢、真诚、富有同情心，从来不仗着身份欺负人。你要是照照镜子，就能看见维格的影子。他没有离开，他活在你的心里。我也一样，会永远陪着你的。”
这章居然把我写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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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46 诺森兰低地 珍珠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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