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声，空气里依旧浮动着夏末的燥热，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周如期而至，将校园卷入沸腾的漩涡。
周逸尘和于哲自然是班级的夺分主力，身影活跃在各个赛场。而李唯兮，则早早打定了主意——她要利用这难得的“假期”，把这段时间亏欠小说的饥渴统统补回来！对她唯一的要求，来自周逸尘，语气是少有的郑重：篮球决赛，她必须到场。
李唯兮当时答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哄小孩般的轻松。
决赛日，阳光灼热，篮球场被呐喊和热浪包围。然而，从跳球开始，周逸尘就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一次次飘向看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次次落空后，他的动作开始变形，传球失误，投篮打铁。第二节结束的哨声响起时，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一把拽过于哲，声音压着翻滚的焦躁：“她还没来？”
于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专心比赛！”
专心？周逸尘怎么可能专心？他所有的斗志和预想的辉煌，都系于看台上的那一人。她不在，这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越打越心浮气躁，状态更是跌入谷底，第四节，教练忍无可忍，将他按在了冰冷的替补席上。
他计划得原本完美无缺。预赛和半决赛他拼尽全力，目标直指决赛的全场MVP——按照惯例，那是有一座小小奖杯的。他要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欢呼声中，将那尊象征着荣耀和倾慕的奖杯，亲手送给李唯兮。他要一个仪式，一个宣告。
从在那个理科班教室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在他心里，他们的关系早已落定。可外人看来，依旧模糊不清。似乎李唯兮本人也是，这让他不安。尤其是，作为走读生，每晚九点晚自习结束他就必须离校，而住校的她还有整整两个小时留在教室。这两个小时，成了他无法掌控的真空。他不是不信她，他是不信那些环绕在她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他需要一个昭告天下的机会，斩断所有不必要的觊觎。
第四节结束，记分牌上的比分刺眼，而他心中的期待彻底崩裂。一种冰冷的怀疑疯狂滋长：难道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如果她真的在意，怎么会失约？如果不在意，当初选择理科又算什么？纷乱的思绪像荆棘缠绕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而此刻的李唯兮……
教室静谧，只有窗外白杨树叶沙沙作响。阳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在课桌上，碎成摇曳的金箔。李唯兮的指尖正轻轻抚过一本小说的最后一页，烫金的标题在光下微闪。故事结局圆满，男女主角在樱花树下交换誓言，她合上书，唇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鼻尖萦绕着纸页特有的油墨清香，仿佛把整个下午的阳光都温柔地封存了进去。
她抬腕看表，两点十五分。想着周逸尘说的决赛三点才开始，时间充裕，便惬意地将下巴搁在摊开的书的封面上，打算小憩片刻。校服袖口蹭过摊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面还有周逸尘昨晚为她细致勾勒的力学分析图。迷迷糊糊间，那些抽象的箭头仿佛化作了窗外白杨的枝桠，在她眼皮上投下晃动温暖的光斑。
再睁开眼时，教室已被昏黄的暮色浸透，呈现出一种蜂蜜般黏稠的静谧。腕表指针清晰地指向——四点四十！
心脏猛地一沉，睡意瞬间惊飞。她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出教室，向着篮球场狂奔而去。
迎接她的，是已然散场的冷清和记分牌上刺目的最终比分——79：82。周逸尘独自坐在替补席末端，湿透的球衣紧贴脊背，勾勒出失意僵硬的线条，侧脸像被寒霜冻结。
“他前三节投丢了五个空位球，”于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责备，将一瓶没开的矿泉水塞进她手里，“你知道他有多重视这场比赛吗？”
教室后门被猛地踹开，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周逸尘阴沉着脸走进来，将篮球狠狠砸向地面。橡胶球体猛烈反弹，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滚向李唯兮脚边。球面上深刻的磨损痕迹里，还嵌着从球场带来的细小木屑，像极了他方才发红的眼尾那未曾掉落、却破碎不堪的光。
“我就这么不重要吗？”他的声音混着初秋傍晚的凉风，劈头盖脸砸过来，把她所有堵在喉咙口的、苍白的解释，全都冻结在原地。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跑过长长的白杨树道。校服拉链敞开着，书包里那本厚厚的小说硌得后背生疼。他在小卖部门口猛地停步，她手忙脚乱地抢先抓起一罐他常喝的饮料，“啵”地一声拉开拉环，急促涌起的气泡在夕阳下炸开细密的金色泡沫，像一种无声的求和。他别开脸，梗着脖子不接。她就那么固执地举着罐子，跟在他一步之遥的身后，像举着一面笨拙又可怜的白色降旗。
甚至在男厕所门口的瓷砖墙面上，她都看到自己亦步亦趋、晃动不安的影子。运动鞋边沾满了从跑道旁带来的白色石灰粉。隔间里，传来他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晚自习时，教室里熄了灯，投影仪在幕布上投放着热映的电影。李唯兮抱着一袋零食，小心翼翼地挤到周逸尘旁边的空位。他正沉默而迅速地将她的物理错题本收进自己书包。课桌下，李唯兮捏着棒棒糖，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她鼓起勇气，将一颗糖塞进他紧绷的掌心。
周逸尘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径直走到于哲旁边——也就是李唯兮原本的座位——坐了下来。
李唯兮愣在原地，几秒后，黯然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于哲身边站着。于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认命地起身，把座位让给她，自己挪到了周逸尘空出的位置。
李唯兮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周逸尘竟又一次站起身……三个少年人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上演着一场无声而固执的座位调换拉锯战，如同幕布上投下的另一出荒诞皮影戏。
直到电影结束，煽情的片尾曲响起，李唯兮怀里的零食袋早已空空如也。周逸尘摊开的物理课本上，多了一道她用荧光笔胡乱描画的粗线——那是他整晚唯一摊开过的地方。“动能定理”四个字旁边，被她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试图逗笑他的尴尬笑脸。
第二天，李唯兮成了周逸尘沉默的小尾巴，甚至比前一天更加殷勤，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不安。可周逸尘周身的气压依旧低沉，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于哲投来好几次同情的目光，李唯兮只能回以苦涩的嘴角弧度，用口型无声地、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会努力的！” “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还能努力！”
晚自习，班级活动安排在了学校附近的滑冰场。李唯兮对滑冰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致，她心里清楚，自己“将功补过”的任务远未结束。
走进喧闹的滑冰场，她在储物柜前犹豫了一下，指尖划过租借冰鞋的表格，最终只默默拿了两瓶冰镇可乐。塑料瓶外壁迅速凝结起冰冷的水珠，渗进她的校服袖口，带来一片湿凉的黏腻。她望向走廊尽头被霓虹灯点亮的冰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将“OPEN”字样映成流动的、冷漠的冰蓝色。
周逸尘早已换好冰鞋，一身白色卫衣，衬得身形格外挺拔。他站在入口处，发梢被场内的风吹得微微扬起。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她，唇角那丝尚未成型的弧度瞬间消失，只剩下刻意的冷淡。
一进入冰场，周逸尘立刻成了焦点，被一群欢笑着的女生层层围住。他竟也来者不拒，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浅笑，手腕一翻，便自然地牵起离他最近女生的手，冰鞋在光洁的冰面上划出流畅而炫目的弧线。他像一只突然开屏、尽情享受灯光与瞩目的白孔雀，耀眼得刺目。
李唯兮默默走到看台，塑料座椅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她木然地数着他一圈圈滑过的轨迹，直到，一个穿着荧光黄卫衣的女生突然失去控制，尖叫着朝他冲去。她看见周逸尘旋转的动作有一个明显的迟疑，他张开手臂，那姿态不像躲避，反倒像……一种下意识的迎接。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在冰场中央撞作一团。在惯性的作用下，他的手掌牢牢扣住了那个女生的腰际，稳住了她。
恰在此时，冰场的广播响起《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旋律。李唯兮死死盯着冰面上那两道几乎贴在一起的身影。女生惊魂未定又带着羞涩的笑声混在音乐里格外清晰。周逸尘仰躺在冰面上，嘴角咧开，那熟悉的梨涡里盛着的笑意，比头顶旋转的星空灯更加璀璨夺目。她忽然想起上月班会，班主任让大家谈理想，轮到他时，他转着钢笔，懒洋洋又带着几分认真地说：“想当宇航员吧，反正地球已经困不住我了。”
“咔……”塑料瓶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悲鸣。可乐冰冷甜腻的气泡顺着吸管涌上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凉意。她低下头，开始一根根数着看台上的地砖缝，从第一条数到……。直到周逸尘又牵起另一个女生的手，从她眼前翩然滑过。她终于站起身，校服衣角勾住椅角，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但这微不足道的动静瞬间被冰场的巨大喧嚣吞没。就像她的存在，于他此刻的世界而言，轻若尘埃。
于哲再次从周逸尘身边掠过时，终于忍无可忍，冰鞋在他前方划出一道尖锐的、抗议般的急刹：“适可而止吧你！她在看台上干坐两小时了！”
周逸尘正欲伸向另一个女生的手顿了顿，余光急速扫向看台角落。那个穿着浅灰色卫衣的身影果然还在，脊背挺得笔直，却像一株被寒霜彻底打蔫的芦苇，透着一种孤零零的倔强。
“要你管！”他像是被戳破了什么，恼羞成怒地甩了甩头发，反而更加故意地揽住身边女生的腰，骤然加快速度向前滑去。冷风呼呼灌进他的领口，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他分不清胸腔里剧烈的擂动，是因为这发泄般的疾驰，还是因为始终能感受到的那道来自看台的、沉默的目光。
直到不知第多少次转身，他习惯性地望向那个角落——座位空了。只剩下两瓶空了的可乐瓶，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在炫目的灯光下反射着廉价而寂寞的光。
储物柜前的队伍排成长龙。周逸尘烦躁地扯下冰鞋，鞋带纠缠在一起，仿佛是他此刻的心绪。身后传来女生意犹未尽的娇嗔：“学长，再滑一圈嘛——”
他猛地将护腕扯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冲撞和烦躁：“没看见我女朋友生气了吗？！”
金属锁扣“哐当”一声狠狠砸在铁皮柜门上，刺耳的声响让他自己都为之一震。暮色深沉，透过窗户漫进走廊，他望着滑冰场出口处摇曳的白杨树影，那些光斑破碎凌乱，像极了她低头时，睫毛在白皙脸颊投下的、脆弱的阴影。
宿舍楼道的灯光昏黄温暖，却驱不散李唯兮心头的寒意。手机屏幕亮着，班级群里，班长上传了今晚活动的照片。其中一张，周逸尘被笑容灿烂的女生们簇拥在中间，他比着胜利的手势，冰场顶部的星星灯落在他发梢眉间，如同为他加冕了一顶缀满碎钻的王冠。
是啊，他本就是这般耀眼的人。生来就该沐浴在聚光灯下，被众人环绕。而她，只是误入璀璨星河的尘埃。李唯兮骨子里深藏的自卑，在这个夜晚，被周逸尘那一圈圈冰冷炫目的滑行，无声地、缓慢地、残忍地放大，直至填满整个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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