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阳光，斜斜地切入教室，将空气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条块。周逸尘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桌面上一个深深的铅笔印痕。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他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哄好了——他甚至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慷慨的台阶：只要她今天主动开口，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上课铃尖锐地撕破晨间的静谧，就在最后一缕尾音即将消散的瞬间，后门被轻轻推开，李唯兮的身影闪了进来。她的校服拉链歪斜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卫衣领口，发梢似乎还沾染着室外清冷的晨露，带着湿漉漉的匆忙。她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没有向旁边投去一瞥。
周逸尘的后背不自觉地绷紧，全身的感官都在等待她的反应，然而余光里，她只是沉默地坐下，连水杯都没有掏出，只是怔怔地望着黑板，眼神空茫，像是灵魂还遗落在某个未知的角落。
班主任的声音伴着粉笔灰在空气中悬浮：“今天上午自由活动，有比赛项目的同学记得去器材室领护具。”
话音落下，教室门刚合上，后门口便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李唯兮？”
周逸尘看见李唯兮闻声转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蝶翼般的阴影。当她看清来人时，脸上竟蓦地绽开一个清浅的笑意，随即利落地提起书包走了出去。
那个笑，猝不及防地刺入周逸尘的心口。和他开学那天去她班堵她时，她抬头瞬间露出的笑意一模一样。
“朋友。”她极其简短地回答了于哲惊讶的询问后，脚步未停。书包带子刚滑上肩头，门口的男生已经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教室后排的喧闹声诡异地静止了。周逸尘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撞击的轰鸣，一声声，震耳欲聋。他死死盯着走廊，看见两人在拐角处停下，那男生低头说了句什么，李唯兮又低下头，唇角弯起那个让他无比熟悉的、清浅的弧度。
“别看了，”于哲的圆珠笔“哒”地一声敲在他课桌上，声音压低，“再看眼珠子都蹦出来了。她说是朋友，她还有我们不认识的朋友？”
李唯兮和那个男生一路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男生停下脚步，将两个书包——他自己的和李唯兮的——都递还给她。
“那就麻烦你照顾她了！”男生客气地笑了笑。 “乐意效劳。”李唯兮接过沉甸甸的书包，转身走进了宿舍楼门。
宿舍楼的走廊弥漫着各种洗衣液混合的复杂气味。李唯兮推开徐珊珊的宿舍门，只见好友正毫无形象地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粉色的睡裤包裹着修长的腿，屁股撅得老高。李唯兮把两个书包往椅子上一扔，故意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发出巨大的声响：“每月的痛经结界又启动了？”
“兮兮救我——”徐珊珊闷声闷气地抬起头，看见李唯兮手里变魔术般拿出的暖水袋，眼睛瞬间亮了，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滚到床边，一把抱住她的腰，“快，给本宫揉揉……”
掌心隔着衣物贴上徐珊珊冰凉的小腹时，李唯兮忽然恍惚了一下——昨晚那两瓶冰镇可乐，也是这样的温度。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指尖无措地在热水袋粗糙的边缘反复摩挲。
“你今天眼神不对。”徐珊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把她拉倒在床上并排躺着，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侧脸，，“说，周逸尘那孙子又作什么妖了？”
天花板的旧风扇在头顶发出单调的嗡鸣，李唯兮望着那旋转的叶片，冰场上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周逸尘被女生们簇拥着，他笑起来时，嘴角若隐若现的梨涡，像盛满了别人馈赠的星光，璀璨夺目，却从未为她停留。
“没事儿，”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就是突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整个银河系。”
徐珊珊猛地翻身，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盯着她：“说人话。你俩吵架了？”
“不是……”李唯兮的声音淡得像水，“不是可以吵架的那种关系。” 徐珊珊被这句话里的疏离和绝望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到底怎么回事？！”
李唯兮沉默了，沉默得像一尊雕塑。窗外的蝉鸣变得断断续续，如同她此刻难以连贯的思绪。很久之后，她才开始艰难地叙述，从冰场上意外的碰撞，周逸尘抱住女生时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到自己坐在看台上，一根根数着地砖缝的卑微瞬间。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寂静的雪地上：“他本来就该是那样光芒万丈的人，而我……”
“而你总觉得你自己只配待在不见光的角落里？”徐珊珊突然打断她，指尖带着暖意戳了戳她的额头，“就像我，总怕我男朋友被更漂亮的女生抢走，所以天天变着法儿作天作地，就为了确认他那点爱——兮兮，我们这种人啊，骨子里都住着一个从来没被好好爱过、所以饿得发慌的小鬼。”
李唯兮转过头，在徐珊珊清澈的瞳仁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缩小而脆弱的倒影。下一秒，她就被揽进一个带着甜暖草莓香气的怀抱里。 “笨蛋李唯兮，你还有我呢！”徐珊珊的声音闷闷地响在她耳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阳光狡猾地穿过窗帘的缝隙，精准地落在她们交叠的手背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细线，宛如某种无声却坚固的契约。
下午的操场被阳光晒得蒸腾出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徐珊珊换上了运动短裤，在沙坑边活力十足地蹦跶，一双长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兮兮看好了！本仙女这一跳，直接跨越撒哈拉！”她助跑，马尾辫在空中甩出利落的弧线，然而落地时却一个踉跄，狼狈地扑进沙堆里，扬起一片细沙……
李唯兮蹲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于哲发来的消息：“周逸尘在教室坐了一中午了，跟条被主人遗弃的大型犬，怪可怜的。”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悬停良久，最终还是默然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
晚上的教室，吊扇依旧不知疲倦地吱呀转动，搅动着沉闷的热空气。李唯兮依旧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准时出现。 “今天的晚自习自由活动，大家注意安全。”班主任宣布完，于哲立刻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李唯兮，声音压得低低，带着明显的焦急：“你俩……真不聊聊了？”他看到李唯兮又有要起身离开的架势。 “不了。”李唯兮沉默了片刻，低着头，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于哲心惊的坚定。
于哲被这两个字生生噎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们……”李唯兮忽然转过头，看向于哲，目光平静得近乎陌生，“还能做同桌吗？” 于哲本能地点头：“当然！” “谢谢。”李唯兮的唇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
于哲还愣在原地咀嚼这突如其来的对话，班主任似乎也交代完毕，正准备离开教室。李唯兮立刻提起书包站起身，跟在班主任身后向外走。——徐珊珊今晚组织了“庆功宴”。
刚走出两步，已经到门口的班主任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全班：“对了，还有个事儿。闭幕式每个年级要出个节目，咱们高二组定了是跳舞。一个班出一个女生，班里有没有女生主动报名？或者有基础的？”
全班鸦雀无声。 “那我点名了！”班主任像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李唯兮身上，“李唯兮，就你吧！” “好。”李唯兮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挣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
“李唯兮！”周逸尘终于在这一刻失控，霍然起身喊出声。但他的声音淹没在教室嘈杂的回音和正在移动的桌椅声中。
李唯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却没有回头。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校服下摆迅速消失在门外决绝的剪影。
“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周逸尘声音干涩地问于哲。于哲看着他，缓缓吐出三个字：“你完了。”他回想起李唯兮方才那句平静的“不了”和那个苦涩的“谢谢”，心头第一次涌起强烈的预感——周逸尘这次，可能真的搞砸了。 “你说你生气归生气，你招惹那些女生干嘛？换我我也不原谅你！”于哲想起昨晚周逸尘在冰场上那副“孔雀开屏”的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哪有招惹？是她们自己围过来的！”周逸尘烦躁地辩解。 “有区别吗？”于哲瞪了他一眼，语气犀利。 “啪嗒”一声轻响，周逸尘指间的钢笔滑落，在地面上滚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
接下来的两天，李唯兮像是从教室里蒸发了一般。她的座位始终空着。而校园另一端的舞蹈教室，直到晚自习结束许久，那扇窗里的光影才悄然熄灭。
“注意手腕的弧度，轻一点，柔一点，想象自己捧着的是一抹易碎的月光。”第三天，舞蹈老师温柔地握住李唯兮的手腕，轻声指导。巨大的镜面墙里，倒映出她的身影，原本紧绷僵硬的肩线，终于开始一点点软化，像初春悄然融化的雪水，尝试着跟随旋律的指引缓缓流淌。
李唯兮对着镜子，一遍遍默数节拍，运动鞋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复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响。老师留下的CD循环播放着《逆光》，副歌部分强烈而充满力量的鼓点，总让她恍惚间想起那晚周逸尘在冰场上的疾驰。
闭幕式当天，后台的化妆间里弥漫着浓重的发胶和脂粉香气。李唯兮盯着镜子里那个被化妆师勾勒得亮晶晶的眼眸，手指紧张地绞着换下来的校服衣角。轮到她们候场时，舞蹈老师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低声开玩笑：“别紧张，要是忘了动作，就盯着台下评委的光头看，反光比咱们的镜子还清楚！” 这句玩笑像一阵微风，终于吹动了李唯兮紧绷的唇角。老师笑着，亲手将她那一头细软的短发，第一次利落地梳起，扎成一个精神的高马尾，露出她从未完全展露过的、纤细而白皙的后颈。
候场时，那件略显暴露的露脐表演服让李唯兮浑身不自在。徐珊珊突然从厚重的幕布后钻出来，围着她上下打量，发出夸张的惊叹：“哇！李唯兮！原来你藏着这么漂亮的腰线啊！”边说边不由分说地往她手心里塞了一颗水果糖。 “记住啦，要是真忘动作了，就假装晕倒，我立马冲上去扛你下来！”徐珊珊朝她用力眨眨眼，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聚光灯“唰”地亮起，灼热的光线打在脸上，李唯兮的呼吸瞬间卡在喉咙里。舞台的地板比舞蹈室的更凉。她死死记住老师的叮嘱，目光锁定正前方评委那颗在灯光下格外锃亮的额头，将每一个节拍都精准地踩下去。出乎意料地，动作变得异常流畅，如同融雪后的溪流，终于找到了奔涌的河道。直到台下潮水般的掌声轰然响起，她才惊觉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下台时，舞蹈老师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那拥抱里除了淡淡的香水味，还混杂着后台特有的发胶气息。 “跳得太棒了，”老师的声音带着欣喜，“你的眼睛，比舞台所有的灯光加起来还要亮。”
穿过喧闹的走廊前往后台时，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起哄声，灼热的目光让李唯兮浑身不自在。于哲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动作有些粗鲁地举起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像盾牌一样挡在她身前，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凶狠，冲着周围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闭幕式的欢呼声尚未完全落下，班主任尖锐的集合哨声便刺破了热闹的空气：“全班集合！立刻回教室！假期作业和要求都写在黑板上了，谁都不准跑！” 前一秒还在嬉笑起哄的男生们顿时发出一片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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