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对所有奔赴这场终极试炼的学子而言,是一场与时间的竞速,是与内心深处的自我进行无数次对话与博弈,是在无涯学海中不断探索边界,更是对心智与耐力的极限压榨。而对李唯兮来说,那一年,更像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身心淬炼。她在麻木与煎熬中泅渡,日复一日,仿佛被困在永无止境的灰白循环里。
那一年,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隧道另一端传来的模糊回响。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与知识点,在她逐渐失焦的眼中晕染成一片无法辨识的灰雾。课间十分钟,周遭是同学们围绕难题的热烈争论或是生活琐碎的欢声笑语,她却只是静静蜷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沉入外人无法触及的深海。
那一年,食堂喧嚣的人潮中,她总是独自占据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对餐盘里色泽模糊的食物,她毫无食欲,却近乎机械地、强迫性地将食物塞入口中——她觉得自己亏欠了自己,于是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补偿”,每样食物都要双份。回到寝室,在室友们的嬉笑打闹声中,她总是沉默地整理着少得可怜的物品,然后早早爬上床铺,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直至熄灯。
那一年,李唯兮时常产生一种荒谬的希冀:但愿时光就凝固在此刻也好。这样,她勉力维持的、假装的努力,和那个虚幻缥缈、从未敢细想的未来,就永远不会被现实无情地拆穿。
但高考的终局,终究无可避免地来临。李唯兮的高考,无人送考。她独自住进了与考场仅一街之隔的廉价宾馆。宾馆背后是一个嘈杂的市民广场。看完考场后,她鬼使神差地步入那片喧嚣。暮色如浓墨般在天际无声晕染开来后,广场上各种音响震耳欲聋的声响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声浪。李唯兮忽然惊觉,自己竟沉醉于这片混乱的暗色与喧嚣之中——那巨大的声浪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形单影只的她彻底包裹、吞没,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她舒展手指,任由霓虹灯光在指缝间流淌,仿佛握住了一条斑斓闪烁的银河。唇角不自觉勾起的弧度,竟与广场巨大屏幕里广告明星的笑靥莫名重合。此刻的游离如此轻盈,仿佛真的能在这浮光掠影的虚幻热闹里,将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重新熔铸,抛向天际,化作繁星。她将一滴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泪,悄然抛向光影迷离的夜空,看着它无声坠入下方人潮的汪洋。这是这一年多来,李唯兮第一次允许自己流泪。她怔怔地想:这么热闹鲜活的地方,可惜,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高考结束的那天,李唯兮毫无征兆地,像一根被骤然抽去所有力气的弦,软软栽倒在家中的玄关处。急诊室里冷白的灯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体温计里的汞柱残酷地冲破了40℃的刻度。当青霉素输液瓶刚刚挂上,冰凉的药液滴落不久,病床上的少女突然剧烈地蜷缩起来,颤抖得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突发过敏性休克的瞬间,她在一片混沌中听见护士尖锐的惊呼:“青霉素过敏!快!”母亲签字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笔,监护仪发出刺耳欲聋的、代表生命危急的尖锐警报。抢救室里金属器械冰冷地碰撞,猩红的疹斑如同不祥的诅咒图腾,迅速爬满她苍白如纸的皮肤。 “是水痘。”主治医师翻着病历的手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讶异,“十九岁才出,确实少见。她小时候没出过?”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中,母亲死死攥着缴费单,指尖用力到泛出青白:“她小时候……”后半句关于为何会遗漏接种的追问,突兀地碎裂在凝滞的空气里。那些本该被细心记录在泛黄育儿日记里的健康点滴,或许早已随着某个永远定格在黑白相框里的慈祥身影,一同消散在了多年前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出院时,李唯兮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真正成了“人比黄花瘦”。
录取分数线公布的深夜,客厅暖黄的壁灯在父母紧闭的房门前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姐姐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带来一缕窗外夜来香的幽暗香气:“志愿……想好了吗?” 李唯兮盯着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线清冷月光,喉间突然涌上难以言喻的苦涩,她摇了摇头:“还没。”
蝉鸣撕扯着盛夏的清晨,那份期待已久的录取通知书,却像一片轻飘飘的、青灰色的云,无声地落入手心。走出行政楼时,走廊空荡的穿堂风掠过汗湿的后颈,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终于握住了离开这里的通行证! 这一去,或许便是与过往的彻底诀别。她心里明白,唯有真正放下,才能重新启航。但于她而言,离开,更像是一种迫切的自我解脱。那时的李唯兮尚且不知,若走不出内心的执念,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是画地为牢的囚徒。
“暑假闭馆期间请勿逗留”的白色告示斜斜挂在图书馆沉重的铁门上,锁芯却意外地没有扣死。推开时,老旧的门轴发出熟悉而痛苦的呻吟。李唯兮沿着旋转楼梯一步步向上,生锈的铁艺栏杆在掌心下蜿蜒成冰凉的蛇。三楼的穿堂风立刻裹挟着旧书页、灰尘与阳光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她望向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挤在暮色里,共享一副耳机,低声说笑。她从清晨枯坐到日头偏西。楼下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像惊雷滚过空寂的走廊。她猛地攥紧生锈的栏杆,指甲深深掐进赭红色的铁屑里。当那件白衬衫的主人转过楼梯拐角时,她喉咙里瞬间尝到了腥甜的血气——不是他。终究,不是他。
来人是于哲。这是于哲上大学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半年前的寒假,小年那天,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分别时,于哲送了她一套宫崎骏的漫画作为新年礼物。 《千与千寻》里有一段话,她至今记得:“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确,不管多么崎岖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这段话,曾在无数个至暗时刻,微弱却固执地支撑着她。
午后的阳光被白杨树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知了在浓密的树冠间声嘶力竭地鸣叫,却反而衬托出一种极致的宁静。两人在图书馆三楼的楼梯口,倚着斑驳的墙面,聊了很久很久。暮色开始贪婪地蚕食西窗最后的光亮,不知何时,聒噪的知了竟集体噤了声。
“我该走了。”李唯兮不得不告别。她必须回爷爷家,再晚,就要独自走漫长的夜路了。
“李唯兮,”分别时,于哲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抛开所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还能是朋友吗?” 冰凉的铁锈深深剐蹭着掌心,李唯兮望着楼梯转角那面墙皮剥落、露出底层灰砖的斑驳墙面,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一滴滴重重砸在蒙尘的地砖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看见你……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她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太久太久的问题,“于哲,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她?”问出这一句,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下了楼。于哲愣在原地,被她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钉在了原地:她不如谁?哪个“她”?
这是李唯兮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失控落泪,也是于哲第一次见到这个总是疏离淡漠的姑娘,展现出如此脆裂的一面。那份破碎感让他手足无措,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在于哲固有的认知里,李唯兮一直像个难解的谜。从最初仅限于“听说过名字”的传闻,到后来成为短暂的同桌,她始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课堂上她安静得近乎隐形,课间也总是独来独往。两人之间除却必要的“借支笔”、“交作业”之外,所有的对话交集,几乎都围绕着周逸尘展开。于哲曾笃定,这姑娘天性凉薄,不善言辞,甚至有些冷漠。最初,周逸尘对李唯兮那种近乎痴狂的迷恋,常让于哲感到费解甚至不屑。他总觉得表哥为了一个女生如此“卑微”,实在不值,没少出言调侃。周家刚出事时,李唯兮表现出的异样冷静,于哲只当她是不谙世事,单纯懵懂。可当周逸尘遭遇灭顶之灾,她依旧看似波澜不惊时,于哲内心充满了愤懑,暗自为表哥付出的真心感到不值。直到清明后的那个清晨,他带着李唯兮去见父亲。他亲眼看着她为了周逸尘,如何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条世人眼中布满荆棘的歧路,如何以单薄之躯在周家那片愁云惨雾中硬撑了四个月,独自吞咽下所有不为人知的压力与委屈,却始终将情绪深埋,展现出令人震撼的坚韧与沉默的担当。从那之后,于哲才开始真正重新审视、理解这个看似脆弱的女孩。
此刻,望着李唯兮哭泣着远去的背影,于哲骤然明白,她并非冷漠,只是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脆弱与伤痛深深隐藏。那些他曾误读的冷静与疏离,不过是她保护自己千疮百孔内心的坚硬铠甲。一股强烈的钦佩与尖锐的心疼,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李唯兮将带不走的旧书,仔细包裹好,埋在了后院那棵老杏树下。在那本《活着》的扉页空白处,她用笔缓缓写道:宫崎骏说: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们不合适,但我还是拒绝了所有人,陪你走过一段没有结果的路。虽然时间不长,但毕生难忘。想想真是心酸,留住你和放下你,我都做不到。
夜色深沉,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墨香,仿佛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了她兵荒马乱的整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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