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兮上大学离开的那天，是姐姐送她去的火车站。姐姐的米色风衣上沾染着陌生的、带有侵略性的古龙水气味，脖颈处一枚若隐若现的暗红痕迹，比新烫的羊毛卷发更为刺目，像一道未曾愈合的隐秘伤口。五米开外，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姿态娴熟地将烟灰弹入月台地砖的缝隙，金属镜框在潮湿的晨雾里反射出冰冷的、疏离的光。
“勺儿，出去以后，万事自己当心。到了地方，记得来个电话。”姐姐伸出手，似乎想如童年时那般揉揉她的刘海，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生硬地转了个弯，只是替她正了正肩上沉甸甸的背包带。 “嗯。” 李唯兮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微微欠身，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姐姐。她们姐妹之间向来不算亲密，但……李唯兮心里清楚，此一去，山高水长，再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她记得刚入学时，辅导员在新生大会上语重心长：“大学将是你们人生中最绚烂的篇章，请务必尽情享受。”可李唯兮知道，这片被许诺的“绚烂天空”，从一开始就与她无关。
新生报到的第二天，李唯兮捏着发烫的手机，屏幕上那条银行扣款短信异常灼目——500元，食堂餐费充值。这是母亲偷偷塞进行李箱夹层的那张银行卡最后一次被动用。此后，她将那张卡用塑料布层层包裹，封存在行李箱最底层，如同封印一段再也不回头的过去与一份沉甸甸的、不容辜负的牺牲。那年清明，爷爷在宗祠前掷地有声的话语，她从未有一刻敢忘。她的大学生活，更像一场看不到终点的孤独马拉松，每一天都被精准地切割成乏味的等分。上课、打工、在不同的交通工具上奔波——这三者构成了她四年全部的生活轨迹。
晨光熹微，当室友还沉在温暖的梦乡，李唯兮已经悄无声息地洗漱完毕，背上装着课本和打工制服的双肩包出门。早八点的课程结束后，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校门口那家喧闹的奶茶店。摇杯的动作重复上千次，手腕酸麻，飞溅的黑糖珍珠在廉价的工作服上留下洗不掉的、黏腻的糖渍烙印。下午的专业课，她必须强压下几乎要将眼皮粘住的沉重困意，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的，是通往未来唯一的微光。傍晚，又要在公交车的摇晃与嘈杂中，争分夺秒地啃读课本，赶往下一个家教地点。周末，当别人沉浸在购物与聚会的轻松中，她站在超市促销台前，一遍遍重复着机械的推销语；假期，当他人归家团圆，她留在空荡的宿舍楼里，接更多的兼职。
生活像一只被无形鞭子疯狂抽打的陀螺，永不停歇地旋转，将她拖入令人窒息的忙碌漩涡，却也在这种近乎麻木的运转中，让她暂时忘却了心底深埋的、不敢触碰的创痛。她没有时间参与任何社团活动，没有闲暇与室友相约逛街，更无余力去憧憬一场风花雪月的校园恋情。她没有资格抱怨生活的重压，也学会了不去仰望别人的轻松与幸福。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在自己选择的这条狭窄小路上，负重前行。
深秋的冷雨，像无数断了线的玻璃珠，噼里啪啦地砸在便利店褪色的遮阳棚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李唯兮把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缩进洗得发白、布料已变得硬脆的牛仔外套袖口里。呵出的白气在收银台的玻璃挡板上瞬间凝成一片细密冰冷的水雾。凌晨两点的街道被雨水冲刷得空寂无人，只有远处24小时自助银行招牌发出的幽蓝光芒，在迷蒙的雨幕中孤独地闪烁，如同深海中的灯塔。
“欢迎光临。”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湿冷的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猛地灌入。三个浑身散发着浓重酒气的男生趔趔趄趄地挤到关东煮柜台前，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他们喧哗嬉闹的脸庞。李唯兮低着头，专注地整理着临期食品的价签，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下午在奶茶店调配杨枝甘露时溅入的、难以洗净的西柚果粒纤维。
“嘿，小姐姐，一个人多无聊，一起来喝一杯啊？”一个染着扎眼银发的男生突然将一罐冰啤酒“咚”地一声杵在收银台上，酒液溅出几滴。
“抱歉，我在工作。”她面无表情，将找零的硬币一枚一枚准确地按在冰冷的台面上。手腕内侧被冻疮折磨的地方，在头顶暖风机的烘烤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痒。脚上这双在跳蚤市场花二十块钱淘来的帆布鞋，鞋底还算厚实，但里面的脚趾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它或许还能陪她捱过这个冬天。
毕业典礼那日，阳光透过梧桐叶隙洒下碎金。李唯兮独自站在梧桐大道的尽头，恍然看见无数个过去的自己，从四年时光的深处沉默地走来——那个抱着厚厚一叠传单在烈日下奔跑的、那个躲在阴暗仓库角落匆忙啃着冷掉饭团的、那个蜷缩在末班公交车角落借着微弱灯光默背单词的……所有灰暗、疲惫、挣扎的影子，最终都汇聚而来，被细细地缝进了学士服宽大的袖口，化作一道见证过往、无比结实细密的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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