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李唯兮刻意坠在队伍的最末尾。她的目光始终低垂，胶着在脚下蜿蜒曲折的土路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踏错节奏，或在错误的瞬间屈膝。
一段冗长仪式的间隙，紧绷的空气稍稍松动。李唯兮听见前面两个素未谋面的妇人压低了嗓音交谈，那声音却清晰得如同刻意要递到她耳边。
“最后头跪着的那闺女，谁家的？面生得很。”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
“小爸家的二闺女！”另一个回答得干脆利落。
“就是那个……离家出走的？”第一个声音瞬间拔高了一丝，惊讶里裹着浓稠的窥探欲。
“嗯！”
简短的一个字，狠狠砸在李唯兮的心尖。
那询问的妇人果然扭过头来打量。李唯兮像是早有预料，倏然抬起了脸，清澈而平静的目光直直迎上那探究的视线。
能跪在这片土地上的，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人。九年光阴，白驹过隙，足够让一些人悄然离去，一些人无声加入。她并非天性凉薄，只是在那漫长独行的异乡岁月里，早已习惯了用疏离筑墙。她不怕蜚短流长，只怕自己这身冰冷的铠甲，会无意间刺伤那些同样流着李家血液的至亲。
然而，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这些阔别九年的至亲，竟无一人特意走近，哪怕只是递来一个眼神，或一声简单的问候。
是啊，在族人眼中，她李唯兮，向来就是那抹清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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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分，李唯兮的胃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隐隐作痛。起初，她只当是饮食不继的缘故。即便毫无食欲，她还是强迫自己咽下了半碗寡淡的素面。
下午是上午仪式的复刻。烈日当空，刚跟随众人跪拜起身，李唯兮便觉脚下虚浮。她咬紧牙关，告诫自己必须撑下去。可当再一次屈膝、站起，眼前骤然一黑，强烈的眩晕感瞬间就要将她彻底吞没。
她知道，高烧来了。
李唯兮不想惊扰任何人，在这肃穆又人声鼎沸的场合，她绝不愿成为被指点的麻烦。她强撑着眩晕，目光迷离地在人群中搜寻母亲的身影。然而作为主家儿媳的母亲，此刻正行在队伍的最前方，根本无暇他顾。
视线艰难地扫过攒动的人头，堂哥李唯强的身影隔了两三个人映入眼帘。李唯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哥……”
李唯强闻声转身。李唯兮冲他招了招手。李唯强并未立刻上前，等那两三人走过，才疾步来到她身边。
“咋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关切。
“可能……发烧了，”李唯兮的声音细若游丝，“有药吗？”
李唯强抬手覆上她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让他瞬间皱紧了眉头。
“烧得厉害！等我！”他迅速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对方接起后急促地说道：“把药箱拿到我车这边来！”随即挂断。
“这儿太乱，没地方歇，”他语速飞快，“去我车上！”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起李唯兮滚烫的手腕，半扶半拽地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
李唯兮头晕目眩，半闭着眼，任由堂哥牵引。意识开始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摇。
约莫三四分钟后，她昏沉的视野里，隐约勾勒出一辆黑色越野车的轮廓，以及，车旁伫立着的一道熟悉的、挺拔的黑色身影。
李唯兮心头猛地一悸，随即涌起一股浓重的自嘲，在心底无声咒骂：
“真是烧糊涂了……怎么可能是他。”
她耷拉着沉重的脑袋，眼帘低垂，几乎是被李唯强拖着前行，几步便到了车旁。
“她怎么了？”
一个低沉、熟悉到刻进骨髓的声音骤然响起。
李唯兮倏然睁大了眼睛，确认并非幻觉的瞬间，又猛地闭上，仿佛紧闭的眼睑便能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李唯强拉开后座车门，小心地将她扶进去坐好后，回答：“发烧了，烧得厉害！”
接着是翻找药箱的窸窣声。很快，身侧的座位向下一沉，一股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笼罩下来。李唯兮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张嘴。”
不是堂哥的声音。
是他——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周逸尘。
李唯兮的嘴唇机械地张开。苦涩的药片被轻轻送入舌上，随即是清凉的水流。
李唯强看着她咽下药，明显松了口气。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刚想坐进去，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简短地应了几句：“……好，马上来！”便挂了电话。
“唯兮，我得过去盯着杀祭祀羊，不能陪你，”他语带歉意，“你先在车上躺会儿，等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好。”李唯兮用尽全部意志力去压制声音的颤抖，可那一个字，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破碎感。
李唯强听出了妹妹声音里的异样，只当是高烧下的脆弱。他转向周逸尘：
“尘哥，那边催得急，我得过去。我妹……劳烦你帮照看一会儿，我忙完就来！”
“好。”
这一个字，低沉，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李唯兮的心湖里激起剧烈的的震荡。
随着那一声闷响，副驾的门被关上，李唯兮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也耗尽了，她无力地瘫倒在冰凉的后座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后来，她感觉到身侧的人下了车。
再后来，一条薄毯轻轻覆在了她滚烫的身体上。
再再后来，也许是昨夜彻骨的失眠，也许是上午耗尽心神的长跪，也许是那颗药片带来的昏沉，也许……仅仅是为了逃避这无法面对的咫尺之近，李唯兮的意识终于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陷入了昏睡。
昏睡中，破碎的梦境纷至沓来：年少时的阳光穿过操场边老杨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身上，她和周逸尘肩并肩坐着，分享同一包零食，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两人狼狈地挤在同一把小小的伞下，冰凉的雨水溅湿了裤脚，笑声却穿透了雨幕；还有那些藏在课本下、带着心跳加速传递的、字迹潦草却滚烫的小纸条……
昏昏沉沉……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粘稠的混沌中浮沉。不知过了多久，李唯兮隐约感觉到身边似乎有好几个人在说话。那声音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厚重的、吸音海绵墙传来。她挣扎着想掀开眼帘，可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无论如何也撬不开那道缝隙。
没过多久，身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声开始在耳蜗里规律地回荡。躺着的她，在这单调而持续的摇篮曲中，意识再次被拽回深不见底的昏睡里。
再次恢复知觉，是被唤醒的。视野里逐渐清晰的是姐姐李唯悠那张写满焦灼与心疼的脸庞。李唯兮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嚅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的音节：
“姐……”
“哎，”李唯悠连忙应着，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到医院了，乖，再坚持一下，我们去做个检查。”
李唯兮没有力气拒绝，虚弱地任由姐姐搀扶下车。她全然不知，在她人事不省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刚刚接纳她的“家”，已然乱作一团。
姐姐李唯悠因身怀六甲，临近预产期，加之当地习俗忌讳孕妇参加葬礼，她便留在了城里。晚饭时分，父亲一通电话骤然打破了平静：昨晚才到家的妹妹高烧不退，昏睡不醒，他们正驱车赶回！李唯悠的丈夫在医院任职，已紧急安排好医生待命。
电话挂断，李唯悠甚至来不及换下拖鞋，便挺着沉重的肚子，心急火燎地赶往丈夫所在的医院。
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李唯兮开始了冗长而冰冷的全身检查。她被姐姐和姐夫小心地搀扶着、引导着，像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在一个个诊室、一台台冰冷的仪器间穿梭、停留。她感觉不到太多痛苦，只有一种被无形力量操控的、深切的无力感。
大部分检查结果尚未出炉，但医生初步诊断并无大碍，应是感冒引发，只因她抵抗力过于薄弱，才显得来势汹汹，凶猛异常。
挂完点滴，冰凉的药液似乎驱散了些许灼热，李唯悠陪着妹妹回到了父母那个依旧陌生的家。而父母，则必须连夜赶回老家守灵。临别时，李唯悠看着蜷缩在沙发里、脸色苍白如纸的妹妹，心疼得眼眶泛红。她鼓起勇气，望向面色凝重的父亲，试探着开口：“爸，唯兮烧成这样，明早……能不能不让她回去了？” 今天第一眼看到妹妹那消瘦得几乎脱形的模样，她的心就像被狠狠揪了一把。
父亲闻言，身形明显一顿，随即侧过头，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她回来是干什么来的？！”
短短一句质问，李唯悠瞬间噤若寒蝉。
她懂的。妹妹此行唯一且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送爷爷最后一程。在父亲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这是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头等大事，纵使女儿病骨支离。
更何况……爷爷弥留之际，未能见到这个远走多年的孙女，是老人心中，那最后、最深的遗憾。这份遗憾的重量，此刻沉沉地压在了父亲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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