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是这对亲姐妹记忆中首次同榻而眠。李唯兮起初执意不肯，生怕将病气过给身怀六甲的姐姐。李唯悠却异常坚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韧性：
“哪有那么娇贵？”
李唯兮拗不过那份固执的温暖，只得应允。
躺在父母房间宽大的床上，昏黄的壁灯洒下柔和的光晕。李唯悠轻轻侧过身，目光落在妹妹苍白憔悴的脸上，那眼神里盛满了揉碎的心疼：“勺儿，跟姐好好说说，这九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李唯兮冰冷的心房。这些年，姐妹俩的联系未曾断过，可每每触及核心，她总是含糊其辞，可一个孤身漂泊九年的女孩，怎可能一路坦途？
今夜，或许是这久违的亲昵，或许是病中的脆弱，李唯兮卸下了心防，变得格外温顺，认真地回应着姐姐每一个细致的询问。
然而，当姐姐轻声问出：“想过以后吗？”
李唯兮的话语骤然卡在喉间，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以后”——这个词太过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这些年，她一直在为年少时那个错误的选择支付着沉重的代价，几乎不敢奢望“未来”二字。
“想过吗？” 她也在心底无声地质问自己，思绪却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李唯悠凝视着妹妹瞬间陷入迷茫、仿佛被抽空生气的侧脸，心口一阵尖锐的酸楚。二十八岁，本该是女子最鲜活明媚、肆意飞扬的年华，可她的妹妹，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榨干了精气的沉寂。
“还……不能原谅爸爸吗？” 李唯悠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没有错。” 李唯兮的声音幽幽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疲惫的茫然，“可……我也不觉得我错了。”
李唯悠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撑起一点身子，靠近妹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前年，爸体检，肺上……查出了不好的东西，必须立刻手术。手术前一晚，他偷偷塞给我一张纸……”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是份手写的遗嘱。”
李唯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他说，万一他下不来台，就让我按这个办。李唯兮，” 李唯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哽咽，她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继续，“那张纸上，连妈妈都没提一个字……所有的，所有的存款、房子、车……他全都留给了你！”
话音未落，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李唯悠侧过脸，小声地啜泣起来。
李唯兮彻底僵住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那个记忆中对她严厉到近乎苛刻、在她人生至暗时刻也未曾松口示弱的父亲……竟将身后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她？
李唯悠平复了一下呼吸，抹去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爸他一直觉得亏欠你，那么小就把你丢在奶奶家……可他的观念，他的性子，当时……他怎么能容忍你还未成年就住到男方家里去？别说他，就是我，当时也快被你气疯了！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还说服自己那是为你好！当年，最后他能点头……”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是因为爷爷搬出了奶奶临终的话。奶奶的原话是：‘以后，如果是李唯兮铁了心要做的事，你们谁也不许拦着！’”
李唯兮静静地听着，黑暗中，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枕巾。
“最后这几年，爷爷总念叨，说他辜负了奶奶的嘱托……” 李唯悠的声音浸透了悲伤，“去年清明，他一个人在奶奶坟前坐了大半天。今年清明，他已经下不了床了，还是硬撑着开了家庭会议，全家上下，无论大小，必须到场。他说：‘你奶奶总在梦里怪我，怪我当年没护住勺儿。要是当年家里肯出面替她解决那些烂摊子，她是不是就不用拿自己的前程去赌？后来她虽然复了学，可魂儿都没了……那时，还是为了一口气，对她不管不顾……’ 勺儿，爷爷和爸他们，还有我们……” 李唯悠再也说不下去，将脸埋进枕头里，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来。
眼泪决堤般涌出，李唯兮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没怪过谁！错的是我……只是……当时，我没办法不管啊，我想……想替他争个未来……”
“那结果呢？” 李唯悠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妹妹，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不值得，不是吗？”
李唯兮沉默了。是啊，为了那个男人，她众叛亲离，赌上了青春和前程，换来的却是彻骨的背叛。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盛大而荒唐的幻梦。
李唯悠伸出手，指尖带着温暖的湿意，轻轻抚摸着妹妹冰凉的脸颊，声音温柔而坚定：“回来吧，勺儿。九年了，够了。不管是对谁的惩罚，都该够了。”
李唯兮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但李唯悠分明感觉到，妹妹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她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正当李唯悠以为妹妹终于疲惫睡去时，李唯兮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幽幽响起：
“姐……姐夫对你好吗？”
“嗯。” 李唯悠的嘴角在黑暗中微微上扬，漾开一丝真实的、温暖的弧度。
短暂的停顿后，李唯兮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还会想起以前的人吗？” 她记得，自己上大学那年，是姐姐去火车站送的她，除了姐姐，还有一个说话声音低沉、莫名让人感到踏实的男人。
李唯悠在黑暗中沉默了更久，久到李唯兮以为她不会回答。终于，她还是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
“有些人啊，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他们像夜空的烟花，璀璨，抓不住，也留不下……但，绽放过，就好。” 这话语，像是在开解妹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睡吧，” 李唯悠率先结束了这场夜谈，声音带着安抚的倦意，“明早还得早起。” 她伸出手，轻轻按灭了床头灯。房间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黑夜总是擅长剥去伪装，它让人警醒，也让人袒露最深的秘密。李唯兮躺在无边的黑暗里，身旁传来姐姐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而她自己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挣脱了这方寸之地，飘向了更遥远、更幽深、布满荆棘与尘埃的过往。那九年流离的孤寂，父亲沉默的遗嘱，爷爷临终的遗憾，还有……那个在葬礼上猝不及防重逢的、刻骨铭心的身影……所有的一切，在寂静的暗夜里翻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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