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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秘密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筛下满地晃动的光斑。李唯兮挪了挪身子,将后背轻轻倚靠在老杏树粗糙的树干上。一丝困倦袭来,她闭上眼,想像从前无数个夏日的午后那样,在这熟悉的庇荫下小憩片刻。乡村特有的、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静谧与温暖,温柔地将她包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倒流,将她送回那段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

刚迷迷糊糊合上眼,头顶上方就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就这么稀罕这棵树?”

那熟悉的声音让李唯兮瞬间清醒,她睁开眼,看到是堂哥李唯强,惊喜地唤道:

“哥!”

“小时候每次回来,你不是在树上就是在树下,就这么稀罕它?!”李唯强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盘腿坐在了李唯兮刚刚坐过的、微微凸起的土堆上。李唯兮瞥了一眼他坐的位置,没有说话,嘴角却悄然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仿佛被那声音牵引着,坠入了枝繁叶茂的童年记忆里。

“它也老喽,”李唯强感慨地指了指杏树的一侧,“你看,那边枝子都枯了。”

“它会活很久很久的。”李唯兮仰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描摹着苍老的枝桠。

李唯强看着妹妹沐浴在光影里的侧脸,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那次……我把你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腿都刮烂了,你为啥宁愿挨奶奶的打,也不说是我干的?”

记忆回溯到某个暑假。李唯强回来,看见李唯兮悠闲地躺在树杈上酣睡,一时兴起,猛地大吼一声,并用力摇晃了她身下的树枝。李唯兮猝不及防,惊叫着摔落,小腿被粗糙的树皮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奶奶闻声赶来,又急又气,认定是孙女调皮,一边给她包扎,一边抄起旁边的扫帚狠狠抽在她屁股上。李唯强当时是想要上前认错,却被李唯兮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又不是存心的!”李唯兮笑起来,带着点俏皮和对兄长的回护,“再说了,告诉奶奶,你不也得挨揍?”

李唯强心头猛地一颤。当年他并非全无恶作剧的心思,只是没料到后果如此严重。此刻面对妹妹轻描淡写的袒护,愧疚与感动交织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那……为啥不跑?”过了一会儿,李唯强问出了那个困扰全家多年的疑问。在所有人看来,李唯兮挨打时那副硬挺着不躲不闪的倔样,简直不可思议。“奶奶打你,你为啥从来不跑?”

“我要是跑了,她那双小脚追不上,打不着,不是更生气?万一再摔了呢?”李唯兮想起奶奶气急败坏、颤巍巍追赶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我老担心她会摔跤。”

李唯强怔怔地看着妹妹明媚的笑脸,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并非冷漠倔强,而是深藏于心的、对奶奶笨拙而细腻的守护。

“后来我也学会跑了,”李唯兮补充道,语气轻松,“我发现,其实她也不是每次都真想下狠手打。”那些童年时带着泪痕的责罚,如今回望,竟也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温情。

“这些年……想家吗?”李唯强放柔了声音,目光里充满了探寻与关切。他想了解这个独自在外漂泊了九年的妹妹。

“想啊,”李唯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感,“想大黄,想老太太,也想老头……就是,不敢回来。”她最擅长控制情绪,很快便敛起那一丝脆弱,话锋一转:“哥,有件事,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你别怪我。”

“嗯?”李唯强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好奇地等待着。

“奶奶出殡那天早上,”李唯兮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拿走了她一只鞋。”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哥哥,又迅速低下头。

“啊?!”李唯强震惊得几乎失语,他怎么也想不到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就是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李唯兮的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与固执,“埋大黄的时候,爷爷说树就是大黄,大黄就是树,我信了!所以……我就想,她脚那么小,我拿走她一只鞋,她就走不远了。以后……树也是奶奶,奶奶也是树了!”她越说越心虚,声音细若蚊蚋。

“那……那只鞋呢?”李唯强强作镇定,心跳却如擂鼓。

“在……在你屁股底下埋着呢!”李唯兮抬起头,指了指李唯强正坐着的那个小土堆,一脸认真。

“李唯兮!!!”李唯强的镇定瞬间崩塌,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弹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咯咯咯……”李唯兮忍不住笑出声,笑声清脆,带着几分释然的天真,“哥,别怕呀!大黄和奶奶都在那儿呢,我以前经常坐那儿玩,刚才不也坐得好好的嘛!”

“你啊!”李唯强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指,带着宠溺在李唯兮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他哪里是怕,只是被这深藏多年的秘密和妹妹奇特的逻辑惊到了。

此刻,阳光穿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古老的杏树沉默伫立,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无声地见证着这份流淌在血脉深处的亲昵。

一阵微风拂过,杏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李唯兮的发丝被风撩起,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李唯强看着妹妹单薄的侧影,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

“李唯兮,”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心疼,“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吧?”他想起她说的“不敢回来”,这九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在家族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堂兄妹们如同饱满的果实,无论学业还是事业,都闪耀着“优秀”的光环。唯有这个最小的妹妹,从降生起,人生的每一步都踏在与众不同的、布满荆棘的小径上。

李唯兮微微一愣,随即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轻轻摇头:

“也……还好啦。”

那笑容里,分明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风霜。

李唯兮也站了起来,午后的困倦早已被方才的谈话驱散。兄妹俩并肩朝前院走去,夕阳的金辉温柔地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轮廓。

“李唯兮,”刚走出几步,李唯强突然停住,带着促狭的笑意回头看她,“今早……你没偷偷拿老头什么东西吧?”

“没!没!绝对没有!”李唯兮立刻摆手,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老头那么厉害,我哪敢啊?再说了,就算我偷了他的鞋,他还有拐杖呢?我拦不住他的!”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啧,”李唯强被逗笑了,好奇心又被勾起,“老实交代,这树底下,你到底还埋了多少宝贝?”

“就大黄和奶奶的鞋!”李唯兮举起手,信誓旦旦,表情天真又认真。

“哈哈哈……”李唯强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开怀大笑。

他并不知道,李唯兮撒了个小小的谎。在那棵沉默的老杏树下,还深埋着一本余华的小说——《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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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流水席散尽,喧嚣退去,众人陆续启程返城。李唯强临走前提了两瓶好酒和两条香烟去了邻居家,郑重拜托他们照看老宅。临出门,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特意加了一句:

“叔,院子后面那棵老杏树……也麻烦您多费心照看着点!”

回城的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李唯兮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田野和山峦,思绪飘向远方。这个承载了她整个童年悲欢的小山村,那棵沉默的老杏树,紧紧缠绕着她的过往。下一次归来会是何时?又一个九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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