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信舟将温好两瓶豆奶哐当摆到桌上,玻璃瓶身还挂着从温水成流的痕迹。
屋里暖气开得足,窗面糊了层薄雾,隔绝了湿冷的川蜀冬夜。
红油锅底在炉上咕嘟咕嘟翻滚,蒸腾起浓烈霸道的辛香,辣味混合着牛油厚重,直往人鼻子里钻,暖和得骨头缝都酥了。
展青来拿着漏勺,专注烫着几片翠绿莴笋尖,汤一沸腾,眼疾手快捞出,顾不上烫,直接夹进嘴。
嘎嘣嚼着,蔬菜清甜汁水混着鲜辣牛油,刺得他眯起眼睛,鼻尖冒珠。
“喏,解解辣。”程信舟在他旁边坐下,体贴地拧开瓶豆奶,递到他手边。
展青来接过,仰头一大口。
香甜温暖的豆奶滑过食道,抚平辣椒带来的灼烧感,他满足长舒了一口气,像被抽掉了骨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满脸惬意。
“有屋子呆的感觉,”他眯着眼,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浪,又吸溜了一口豆奶,由衷喟叹,“太好了。”
程信舟看着展青来劫后余生的模样,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尽是促狭了然。
“活该!”程信舟也捞了片毛肚,在油碟里滚着,毫不留情揭短,“谁让你不提前吱一声?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还玩突然袭击!”
这话精准戳中了展青来今晚最“辉煌”的战绩。
几个小时前,他风尘仆仆、怀揣着逃离北京,回到四川南城,拖着行李箱,满怀期待站在自家门前,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灯光和爸妈惊喜笑脸,而是冷冰冰的大锁!
他懵了,不死心按门铃,没反应?打电话,没人接?钥匙……每次回家,家里永远有人,他从没带钥匙的习惯。
夜色渐深,楼道的穿堂风带着蜀地特有的湿寒,刀子似的在骨头缝里割。
展老师可怜巴巴缩在自家门口的脚垫上,行李箱成了唯一依靠,等了快俩小时。
就在冻得快要灵魂出窍,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报警有人“失踪”时,对面邻居刘大妈终于拎着垃圾袋出来了。
“哎哟喂!”刘大妈借着楼道灯光,眯眼一瞧,大惊失色,“这不是小展吗?!我的天老爷!你咋个蹲在这儿喂?冻成冰坨坨了嗦!”
展青来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刘、刘阿姨……我……我爸妈……”
“哎呀!你爸妈?”刘阿姨猛拍大腿,恍然大悟,“他们前天就走了嘛!去外边旅游了噻!你妈还跟我念叨,说你今年又忙,不回来过年,他们老两口自己趁时髦出去旅游耍几天!你……你没跟他们说你要回来嗦?!”
展青来:“……”
那一刻,展青来感受到世界在“运气”方面对他巧合一般的恶意!
北京连轴转,应付苏飞程的烂摊子、燕慈的步步紧逼、裴绛之……还有那场铺天盖地的网暴,生活里塞满各种事,完全、彻底、忘得干干净净——提前通知爸妈他要回家过年这茬!
按他往年“工作狂”惯例,确实是不回家过年的!爸妈早就默认了!
无力瞬间淹没了展青来,他望了望楼道口外同样被冻得惨白的天空,欲哭无泪。
要不是程信舟接到他的求救电话,十万火急地开车把他从家门口“捡”回来,又麻利地弄来食材支起口救命火锅。
展青来大概还在某个24小时便利店抱着关东煮瑟瑟发抖。
“嘶……”回忆太惨烈,展青来被火锅热气呛了一下,辣味直冲脑门,又灌了一口豆奶压惊。
“慢慢吃,不着急。”程信舟道,“吃完给你铺床,庙小,不过冻不着你。”
“唔,话说回来,班长,”程信舟是高中艺体班的班长,展青来一直这么叫,“你这画室为什么这么空?学生年后不回来校考吗?”
四川小城也会有准备校考的班级,只是远不如一线城市完备,更多也就瞄准就近的川美考考。
现在过年,程家乌泱泱一大群人,还有不少嘻闹的小孩,所以程信干脆舟把展青来安置在了自己的画室。
只是这画室委实干净得过头,实在没有美术教室七零八落一大堆的风格。
“联考完差不多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一年到头要忙到校考结束的。”程信舟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刚烫好的嫩牛肉,“而且,我这画室明年能不能开下去,都不一定。”
展青来一愣:“怎么说?”
“艺考变天,文化分快撵上普本线,学艺术的少了,小画室更拼不过大机构。”程信舟笑笑,“我受不了原来领导,出来单干,现在也快撑不住了。”
“要是今年招不到生,”他说,“得去重新去面试,再打几年工。”
展青来筷子顿了顿,道:“今年再试试呗!我跟你一起干!”
他说得随意,程信舟夹菜的手却停在半空,懵然一愣:“……跟我?我可开不起你工资。”
展青来满不在乎:“北京我是不想呆了,来投奔你,班长!工资按你这边的行情来就行!”
说罢,他又埋头专注火锅,仿佛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热气氤氲他带笑的眉眼。
程信舟垂下眼睑,睫毛遮住了眸底颜色,他了解展青来,了解随和表象下执拗的坚持。
能让展青来放弃北京打拼多年的一切,狼狈地逃回南城,接受近乎归零的起点……北京,绝对发生了一场不可挽回的塌陷。
不易察觉的心疼,漫过程信舟心头。
他沉默地给展青来又添了几片煮得刚好的肉片。
与此同时,裴绛之躺在床里,紧紧攥着那部旧手机,翻来覆去重阅那份备忘录:
【明天正式毕业!他要回北京!不忍了!我明天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是谁,一鼓作气!告白!】
【告白失败,不对,没有失败,他把我删了……展青来,让你怂!遭报应了吧!人家毕业清理联系人!】
“不对……”裴绛之大脑一空,“不对!”
“我毕业,根本没有删过任何人!”
毕业,裴绛之并没有清理微信联系人,无他,他没有这个闲心,他社交圈简单,有工作室以后,更是公私两分,并不太费心思在这件小事上。
是谁?怎么回事?
阴差阳错的“删除”,掐灭了展青来最后一点告白的勇气,也彻底扭曲了他们后来的一切相处模式,像天堑,隔成分水岭。
至此,展青来从未向裴绛之言说任何爱意。
独立于天灾巧合和荒唐宿命间的第三种可能,萌芽蔓发,怀疑疯长。
同时,被他随手丢在一边的手机却响起来!
是助理小吴。
裴绛之被迫中断思绪:“喂?”
电话那头的小吴,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裴哥……查出来了。”
裴绛之:“什么?”
”这段时间,一直追着你和展老师泼脏水、使绊子、可能更早之前就在挖坑布局的人……”
“……谁?”
小吴停顿了一下,缓慢而清晰地吐字:
“是燕慈。”
“……”
一片死寂。
裴绛之握着手机,久久无声,良久,才反问:“确定了吗?”
“如果不是许延乔那边故意挖坑,他未必会露出马脚,”小吴深吸一口气,他跟了裴绛之多年,知道燕慈的意义,“但是……裴哥,我确定。”
裴绛之缓缓放下了手机。
从小跟在他身后,被当作亲弟弟一样庇护照顾的燕慈?
笑容温润、眼神清澈,总习惯依赖的燕慈?
设想里,原本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的罪魁祸首,和视如手足的燕慈结合在一起,猝不及防,裴绛之没来及实感的愤怒,只是荒缪。
“我知道了,”裴绛之道,“我会亲口听他说。”
预料里的愤怒和痛苦没有迎面扑来,小吴反而有些担心了:“裴哥,我要不要再核查一遍?”
“过年了,这几天辛苦你们了,”裴绛之的语气柔和温润,文质彬彬,“工资和奖金收到了吗?”
“收到了。”
“回家吧,新年快乐。”
“裴哥——”
电话彻底切断,裴绛之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掌,这双手,只握过笔,经手闲花弄月,从来没有粘过污秽和血。
无论是父母兄长,还是展青来,都把他保护得极好。
令人作呕的黏腻无形涌动,不是不怒,更不是不恨,只是太过庞大,一时找不到宣泄出口,沉甸甸淤积在裴绛之的五脏六腑,闷得窒息。
静默片刻,他按下了内线。
“宁哲。”
宁哲无声的出现在门口,裴绛之没回头,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联系燕慈,请他……来一趟。” 他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往常待燕慈的、习惯性的关照口吻,“就说,有些事想和他聊聊。”
“好。” 宁哲应下,并未多问。
裴绛之这才慢慢转过身,看向宁哲,脸色苍白。
“对了,” 他补充道,“联系一下宁叔,说最近我手上不太平,麻烦他安排一点‘稳妥’的人手过来,我要安静些的。”
宁哲的眼神一凛,又迅速敛去,归于恭顺,微微躬身:“是。”
“查展青来,”他深深吐息,“家庭出身,学习工作,交际去向,总之……从出生到现在,我要他的所有消息。”
“好的,先生。”
宁哲退去,裴绛之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又捂住了自己的心脏,痛楚丝缕。
“展青来,你等等我。”
脑瓜子嗡嗡嗡嗡,上班上丢脑子了,以为自己已经发了[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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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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