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兴致很高，在外面吃饱喝足之后到家已经晚上十点了，他几乎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人。
推开家门，漆黑一片，没有开灯。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各种冰冷饭菜的气息。
林曜心里奇怪，打开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沈郁白安静地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两道菜：木耳炒青菜、茄子烧肉。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
看起来早就冷透了，汤上面浮着一层油。
两碗盛得满满的白米饭，沈郁白面前那碗一口没动。
听到林曜的开门声，他仅仅抬眼看了一眼，就又垂眸，头埋得更低了。
林曜在玄关处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换上拖鞋。
他在内心咆哮：这些菜都是他自己做的吗？他不会在等我回来吃饭吧？
他假装不经意地绕到厨房拿水，发现锅铲等炊具都有用过的痕迹，但是灶台和水池都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水渍。
林曜又在厨房停留了许久，才慢慢走到餐桌边坐下。
这个家里已经许久没有烟火气了，林曜很少自己做饭。
看到这个冰冷的家因为沈郁白的到来而增添了些许温暖，林曜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只不过，十年前是完全相反的情况。
他盯着一桌子的菜一时间有些恍惚。
沈郁白没有说话，他在等林曜先开口。
“为什么要给我准备晚饭？”林曜嗓音暗哑，说出口的问题竟然有些像在质问。
等他意识到这点想要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郭总说你可能会回来吃晚饭。”沈郁白低着头，小声说。
林曜的胸口莫名发闷。
“他只是说可能啊，没有定数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刻板地遵守？”
他低着头，保持沉默。
在林曜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低垂着的、颤动着的睫毛，在下眼脸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良久，没有说话。
林曜刚准备开口继续问，就听到他说：
“因为，之前我爸爸也总是说他可能会回家。如果他回来了我没有准备好，就要挨打。
“我害怕，你也会打我。”
他的声音很小，在此时只有两个人的房子里却如雷贯耳。
听到他这样说，林曜觉得心里揪成一团，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在胸腔里堆积。
他真的很想大声告诉沈郁白，在这里永远不会有人打你。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以现在自己的身份，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那你可以自己先吃啊，我没回来为什么要饿着自己？”林曜继续问，因为气他不爱护自己的身体语气有些重。
“爸爸说，他没坐下来吃饭之前，我是不能吃的。他说这是礼仪。”
这回他没有犹豫，回答得很快。
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好像说过一次之后，再说就不会那么困难了。
林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静静地看着对方。
沈郁白自始至终都不抬头看他。
林曜深吸一口气：“我回房间换衣服。”
他不想让自己失控的情绪暴露在沈郁白面前。
站起身，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郁白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在外面吃过了，这些东西你吃不完就放到冰箱里去吧。”
林曜实在有些气不过。
他就想知道，如果自己不说，沈郁白是不是真的能在客厅坐上一整晚。
“啪嗒，啪嗒”两声，清脆的如春雨后屋檐上的水滴落在草丛中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林曜错愕地回过头。
他，在哭吗？
沈郁白细微颤抖着的背影印证了这一不争的事实。
十年了，即便有三年的同学缘分，即便有那个荒谬的吻，林曜也不认为现在他和沈郁白之间的关系，可以允许沈郁白在自己面前落泪。
更何况，当年是沈郁白亲口对他说，滚远点。
林曜的大脑在告诉自己，别和他走太近，现在还不是陷进去的时候。
但是身体却超前一步，回到餐桌边坐下了。
“哭什么？”声音是他自己想象不到的温柔。
又一滴眼泪无声地砸在桌面上，洇进木纹里。
“……孤独……害怕……”
“什么？”
沈郁白的呼吸很轻，却紊乱得不成样子，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哪怕烧了两个人的饭，因为怕由于浪费食物被惩罚也要硬着头皮吃掉。
“今天，听说你要回来吃晚饭，我……真的很高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某个人坐下来面对面吃饭了。
“我害怕……我其实习惯了一个人，但我还是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但声音却又轻又稳。
“什么怎么办？”林曜努力压制住想要将他揽进怀里的冲动。
“你给我工作……你让我住在这里，你给我饭吃，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骂我、不打我、不命令我，不像别人那样，一上来就对我动手动脚呢？”
沈郁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像是在寻找某种支撑。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曜第一次看见，因为获得自由、不再接受命令而感到惶恐的人。
沈郁白抬起头，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与林曜对视。
雾蒙蒙的眼睛，映不出林曜的样子，也映不出他的内心。
林曜向前探过身，伸出手想帮他擦眼泪。
沈郁白的眼睛猛地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闭眼，但是身体却没有后退。
林曜的手悬在半空，心脏宛如刀割。
他还是认为自己要打他。
林曜默默收回手，拿起筷子。
听到碗筷撞击的声响，沈郁白慢慢睁开眼。
看见林曜正在近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冷饭冷菜。
林曜用余光瞟到沈郁白正看着自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吃饭。
沈郁白这才拿起筷子。
其实林曜一点都不饿，看到这些油滋滋的冷菜甚至有点犯恶心。
但当他看到沈郁白终于安心地吃上饭，他就觉得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都吃完后，沈郁白抢着来收拾碗筷，被林曜拦住了。
“我来洗。”
沈郁白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恐：“这……还是我来洗吧。”
林曜率先搬起空碗，手背无意间擦过沈郁白冰凉的指尖。
“这是我的家，我的碗，自然应该我来洗。
“你住在我家，是客人，不是我请的厨师或者保洁。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你在自己家与你家人的相处模式是怎样的。至少在我这个房子里，我和你的地位是完全对等的，你受到保护，不会被打骂，你所认为的那些错误的行为，在这里都是合理的。”
他端着碗，双眼坚定地直视着沈郁白，捕捉着其中的情绪。
见他原本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林曜微微一笑。
“那边有一间客房，平时我都定期打扫的，直接就能住。
“里面有一些全新的换洗衣物，不够的话明天去买新的。
“你快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他温和地说完，转身走进厨房。
身后静默了一阵，然后就听见拖鞋的声音渐行渐远，往里间去了。
晚上吃的东西又多又油腻，林曜胃里难受，从床上爬起来上了几次厕所，就睡不下去了。
摸黑来到客厅，他看着客房那扇紧闭的房门，觉得心里一暖。
虽然平时那扇门也关着，但今天他知道在那扇门后，有人的气息。
而这个人，是他在心尖上放了十年的人，心上人。
十年前，匆匆一别，林曜改变了自己从小学就树立的志向，去考了警校。
他明白，做商人是没办法惩恶扬善的。
沈郁白消失，训练艰苦，林曜无数次想放弃。
林烁突然的死亡，又让他燃起斗志。
这十年，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苦。
现在真相没有找到，沈郁白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网已撒出，还没到收网之时，不能放松警惕。
林曜将所有杂念按下，拿起餐桌上的水壶先给自己倒杯水。
没开灯，漆黑一片，手上有水又很滑，他一失手，玻璃杯掉落在瓷砖地面上，瞬间迸裂开来。
在这寂静的深夜，炸响一声惊雷，林曜顿时感觉心脏要跳出胸腔外。
客房里传来一阵响动，是有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声音，是轻巧踩在地上的声音。
沈郁白从房间里面跑出来，直奔林曜而去。
林曜清楚地听出来，他没穿鞋。
“沈郁白，别过来，地上有……”林曜大声喊道。
沈郁白却像没听见似的，嘴里不断念叨着：“对不起，我错了……别惩罚我……对不起……”
他光脚踩在玻璃渣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林曜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想要出声阻止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
沈郁白吃痛，整个人身体不稳往地上一跪，又是一阵骇人的嘎吱声。
但是他没有叫一声。
林曜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够了！”他冲过去打开灯，灯光骤亮。
他努力睁开被光刺痛的双眼，就看到沈郁白跪在一堆亮晶晶的玻璃渣中，地上全是血迹。
沈郁白在强光中瑟缩了一下，睫毛上挂的泪珠倏然坠落。
他无声地流着泪，无声地看着林曜，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痛苦。
仿佛破碎的不只有玻璃杯，还有他那脆弱的灵魂。
林曜呼吸一滞。
别这样。
他在心里拼命摇着头。
别这样，别这样伤害自己，我害怕。
他感到窒息的感觉从心里一阵阵往外涌，让他几乎想把全身都蜷缩起来。
无论是客厅的灯光，还是沈郁白，都太耀眼了，耀眼得让他无法直视。
沉默良久，林曜缓缓走上前去，从沈郁白身后给了他一个虚无的拥抱。
就像，捧住一朵红玫瑰丛中的白玫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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