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处理完所有事务从警局里走出来时，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他强忍着满身的疼痛，恍惚地走向停车场。
这种荒诞的日常感让林曜感觉脚步虚浮、眼前发黑，整颗心脏都揪在一起。
他总觉得，这种时候就应该什么都不做，瘫在地上大哭一场才合适。
但是各方面的压力，又推着他不断地向前走。
林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烁。
姐姐走的时候自己都没哭，刚才在现场居然哭成那样。
大概是因为林曜没有亲眼见证林烁的死亡吧。
这是他第二次经历与他最亲近的人的逝去，如果硬要比的话，林曜觉得郭辰宇还算比林烁更幸运一些。
至少，他在牺牲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
停车场漆黑一片、悄无声息，林曜拿出车钥匙按了两下，车灯大亮，“滴滴”两声格外响，响得林曜身体忍不住微微一缩。
他在开门上车前却愣了一下，郭辰宇的车就停在自己的车旁边。
如果，当时郭辰宇没有替他挡下那一枪，现在能开车回家的，就不是林曜了。
林曜沉默地注视着那辆黑色的轿车，长达五分钟，然后径直坐上驾驶座，扬长而去。
要说在那五分钟里他在想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想。
林曜极力克制着不让郭辰宇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努力将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他的车里抹去。
他花了五分钟，再次强迫自己认清事实：郭辰宇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沈郁白已经睡了。
林曜长舒一口气，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沈郁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还沾满血迹的衣服，难以想象如果撞见沈郁白他要在这个已经快一点的深夜解释多少东西。
他真的累了，需要休息，解释这种事，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林曜在浴室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还穿着警服配套的黑色里衬，肩膀上有几处已经被划破了，里面裹着纱布。
“曜哥，你也太帅了吧。之后你这一身一定要穿给郁白看看。”
“郁白，等哥明天早上回来，带你游山玩水、吃各种好吃的，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响起。
林曜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
也许一个人的逝去本身并不值得难过，但当你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独自一人时发现身边每件事物、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留下的痕迹，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
林曜把破烂的衣服扯下来随手扔进垃圾桶，简单冲洗过身上没受伤的部位，就像往常一样躺倒在床上。
漆黑的天花板深不见底，林曜感觉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不断闪过雪花一样的亮点。
他本以为这一定会是个不眠之夜。
但是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摧残，让他的精神陷入超乎想象的疲惫状态。
没一会儿林曜就开始眼皮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他在睡着之前脑子里闪过最后一句话：郭子，你还欠我一杯酒呢。
第二天早上，闹铃在七点准时响起。
清晨清新的淡黄色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林曜睁开眼睛。
尽管身体酸痛难忍，但他却觉得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的感觉。
定这么早的闹铃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因为林曜一点都不想看见沈郁白，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这段时间发生那么多事，昨天晚上他的父亲还被抓了，沈郁白问起来，他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
反正很快警局里就会通知沈郁白了，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个原因是，林曜想去拜访一下郭辰宇的母亲。
虽然之后局里会专门派人去慰问逝者家属，但那毕竟只是冰冷的例行公事。
派去的警员与郭辰宇是没有感情的。
他难以想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突然被告知自己儿子已经去世了会是什么心情。
总归还是亲自去一趟，会让她更感到安慰一些吧。
郭辰宇的母亲住在另一个城市，坐高铁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林曜对于郭辰宇这个人了解得很多，但是对于他的家庭、他的过去，知之甚少。
目前据他所知，郭辰宇生活在单亲家庭，他十岁的时候父母和平离婚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矛盾，就是两人之间没有感情了。
但是父亲对他还不错，时不时给点零花钱、带他出去玩一下什么的。
这是林曜知道的全部了，郭辰宇也不怎么主动提及他的家庭。
林曜一边思考着，一边梳妆打扮了一番，选了一套看起来比较正式的便装。
“郁白，今天你不用去公司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有事要办，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在餐桌上给沈郁白留了便条，就出发了。
呼吸惯了的清晨的空气，看惯了的熟悉的马路。
而今天，这整座城市都让林曜感到陌生。
顺利地买到了上午十点半前往郭辰宇母亲所在城市的高铁票，林曜下车时已经十二点半了。
手上只拿了一个手机的他，在周围拿着大包小包的旅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林曜要去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近，从火车站打车要一个半小时。
他和郭辰宇的妈妈一共就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上大学的时候，他妈妈来学校给他送过一次东西，当时郭辰宇把林曜介绍给了她。
第二次是两人开始共事之后，因为林曜说自己家里没人，不知道去哪里过年，郭辰宇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希望阿姨还记得我。林曜想着。
怀着忐忑的心情按响门铃，里面传来一个亲切热情的女声：“谁啊？”
林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应声。
门被打开，迎面飘来一阵家常饭菜的香气。
林曜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对方惊喜地叫道：“哎呀，这不是小林吗？”
他抬起头，看见郭母满面笑容地打量着自己。
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都比林曜上次见到她时要更多了一些。
日子过得太快了。
“阿姨，您还记得我啊。”林曜略有些腼腆地说道。
“当然了。郭辰宇老是跟我说你呢，说你怎么怎么好。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能认识这样一个好朋友，我做母亲的真的很高兴啊。
“小林，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啦，有什么事吗？”
该来的还是要来，但是当林曜看到郭母慈祥笑容的第一眼，他就把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曜一时语塞，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矮小的郭母面前，却像一个小孩子。
看见林曜沉重的表情，眼神中暗涌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林曜还垂着头，绞尽脑汁想怎么说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就这么覆在了他的拳头上。
他抬起头，看见郭母温和地笑着看他，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林曜也明白了。
“小林啊，进来坐坐？一大早就赶过来，还没怎么吃东西吧。刚才烧的午饭还有很多，不嫌弃的话，尝尝阿姨的手艺？”
那只有些苍老的手牵着林曜往里走，林曜跟在她身后，鼻腔又有些酸涩。
上次他跟着郭辰宇来过年的时候，阿姨也是这么牵着郭辰宇啊，她自己的儿子。
郭母一个人的午饭很朴素，一荤一素一汤，再加一碗白米饭。
这在从早上开始就一口东西没吃的林曜眼里，简直是神仙美食。
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郭母一直坐在旁边，用一种忧郁的笑容看着林曜。
突然，她开口说话了。
“所以，辰宇是死了吗？”声音轻轻的，却像一根鞭子抽在林曜心里最软的那块肉上。
他一直认为，长辈都是很忌讳谈到死亡的，尤其是对自己至亲的逝去。
而郭母却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连林曜自己都不想承认的事实说了出来。
他嘴里塞着满满的菜，一时间愣住了。
半晌，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是，怎么死的？”郭母又问，林曜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林曜再也忍不住了，食物还没有咽下去，眼泪就夺眶而出。
“郭子，被一颗子弹贯穿咽喉，当场毙命。
“阿姨，对不起！我作为这次任务的组长，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本来死的应该是我！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我真的，我真的很愧疚……阿姨，您打我吧，对不起，对不起……”
他嘟嘟囔囔地喊着，鼻涕混杂着眼泪流进嘴里，他尝出了一股酸涩的咸味。
林曜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塞着的感情是什么。
愧疚。
在这之前他不敢承认，不愿去想，喊出来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他耿耿于怀的。
郭母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哎哟，你这孩子，我还没哭你怎么先哭上了。这让我是哭还是不哭呢？”
她倾身过来，轻轻抱住林曜，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这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辰宇，他自己选了这条路，早就明白了有可能会迎来这一天，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每年他回来的时候，总是会跟我说，‘妈，如果我明年回不来了，怎么办’。
“我也总是回复他，‘不要想这想那的，做你认为对的事就行了，不要让任何事成为你前进路上的障碍。如果一定要死，就死得有价值些。’
“所以我刚才看到你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
“孩子，永远不要愧疚。辰宇的目的是保护你，而你还活着，这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不是吗？”
林曜听着郭母温暖而又坚定的话，觉得郭辰宇能成长为这样一个善良勇敢的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哦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她松开林曜，突然说道。
然后回到房间，拿出了一张照片和一个信封。
照片上是两个男孩，一大一小，小的看起来才五岁，大的至少要比小的大十岁左右。
“这是郭子吧。”林曜指着那个小孩子。
“是啊。”郭母笑着点点头，然后又指着那个大孩子说：“这是辰宇的哥哥。”
林曜睁大眼睛：“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自己有个哥哥。是亲哥哥？”
“是亲哥哥。可能因为哥哥一直是辰宇心里的一根刺吧，他不怎么跟别人提他。
“哥哥比他大十岁，他小时候经常都是哥哥带他，他特别特别喜欢他哥哥，老是粘着。
“但是，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哥哥二十多岁，跟我们闹了矛盾，一声不吭就离开了，现在在国外，再也没回来过。
“辰宇先是经历了父亲的离开，又失去了哥哥，之后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很难过，一直提不起精神来。
“我想，这可能也是他很喜欢你的原因吧。”
之后，两人又聊了很多郭辰宇的事，到天已经快黑了，林曜才起身准备离开。
“小林，谢谢你啊，今天特地跑一趟。”
“没事阿姨。我之后会经常来看你的。”
“这个信封你拿着吧，是之前辰宇写的，一直放在那儿，我没忍住就看了一眼。现在可以交给你了，回去路上看。”
林曜与郭母道别，坐上了回程的高铁。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本以为是长篇大论，没想到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哥，我真的好想你，如果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曜哥，你人真的好好！像我哥哥一样。谢谢你。”
林曜突然想起郭辰宇在生命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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