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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这四个字在温嘉懿眼中仿佛施了咒语,将她死死定在原地,无法移开目光。

几帧断续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最后一缕阳光穿透空气中的暗尘,扫过将军冰冷的盔甲、刀剑的碰撞击打、妇童老少的哭嚎嘶喊、满地狼籍的尸体。

那一日战鼓声声,天色昏暗阴沉,黑云密布。

高高筑起的城墙上,将军身披玄甲,扬起的红色披风飘逸洒脱。

有人站在将军身旁,递了一把弓。

十里之外大军压境,那支箭矢却分毫未差地射入插在战车上的鲜红旌旗。

倒下的旗帜刹那间炸起一片沙尘连天的火花,旗帜上的图案,是一朵怒放的彼岸。

“……”

温嘉懿的身形不由自主晃了晃,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稳稳扶住。

裴璟若无其事收回手,眸光安静温和地看着她:“抱歉。”

她思绪回笼,完全没有偷看东西被抓包的心虚感,神色自然道:“世子殿下。”

这人换了件月白色锦袍,墨发以一根银簪半束起,全身上下只挂了一件玉珠耳饰,如同白皑飞雪中一抹鲜艳亮丽的红。

不得不说,当他收敛起言语间那份咄咄逼人的尖锐戾气时,这张脸竟然透出一点意外的温顺乖巧。

“温某惭愧,向世子殿下请罪。”她意识到自己又浮想联翩了,连忙清清嗓子道:“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

裴璟眼睫微垂,轻轻摇头:“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我相信你。”

“是我行事鲁莽,差点伤了你。”

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起那场失败的刺杀,温嘉懿视线下移,才发现裴璟是拄着拐杖来的。

不知为何,温嘉懿不太想和他对视,只想应付完赶紧离开这里:“殿下不介怀便好,温某感激不尽。”

裴璟沉默片刻,从袖中递给她一罐药膏。

“这是府内的金疮药,可用来医治你颈处的红痕。”

他的手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温嘉懿愣了一下,找借口推脱道:“多谢殿下关怀,小伤而已,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仿佛知道她不会拿,裴璟直接将药膏放在桌上,他借着拐杖的力量慢慢往外走,在门边的盆栽花架上找到了一盏烛台。

几滴蜡油倒下,火光乍然亮起的瞬间,温暖的外焰描摹了他轮廓精致的侧脸,竟有些许柔和。

“温姑娘。”裴璟静静开口道。

“你可以信我。”

称呼的转换在温嘉懿眼里像一种无声的要挟,她的目光渐渐冰冷,隐在狐裘中的掌心不断握紧,却犹豫着别的猜测没有对他动手。

温嘉懿冷冷开口:“世子殿下,慎言。”

灯火飘摇,裴璟的眼眸似琉璃琥珀般清澈透亮,遵从意愿换回她想听的称呼。

“温公子想问,我为何信你,又为何让你信我。”

裴璟看着她低声开口,声音如山间松泉般清冽:“初次见面,便觉有缘。”

温嘉懿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温某觉得,初次见面,我便不慎摔入殿下的浴桶中,还差点被殿下失手掐死,这实属是孽缘啊。”

“况且殿下出身高贵,家中战功赫赫,累世功勋,与我一介布衣草民论缘,岂非太过自轻。”

“太过自轻吗?”他低低问了句:“裴璟以为,缘分天定,与身份无关。”

“而身份地位,也不过徒有其名。”

他转身扶着桌角坐下,说得很慢,又像是在回忆:“我出生那日,母亲难产而亡。”

“承平四年冬……也就是十四年前,在与高丽的最后一战中,我失去了父亲。”

世人皆道皖鸿将军裴骁璎贪功冒进,不顾云锦将军劝阻,一意孤行带领五万裴家军追敌数十里,以至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此后,朝中再无裴家军为大梁效力,只余谢温两家平分秋色,陛下为抚恤战死沙场的裴家将士,一直对我以礼相待。”

“但我知道,这是皇家对我的一种另类监视。”

“他们惧怕藏于暗处的裴家旧党,碍于情面,不得不留下我。”

“当年谢裴两家襄助陛下登基,裴家军功太盛,树大招风,兵权威望高于皇权,引得京城世家多有不满。”

那毕竟是京城三大世家之首,谢家。

祖上第一代开始,谢家便是铁打的皇亲国戚,到这一脉,嫡长女谢宁是钦定的皇后,自潜邸时就与当今陛下结发不疑,长子谢悬名震四海,在沙场上战无不胜,赐号云锦,与裴骁璎齐名,并称‘锦鸿’二将。

裴璟望向窗棂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眸光平静无波:“如今父亲不在,若不故作患有腿疾难以成行,下一个中招的,恐就是我。”

“……”

“你想表达什么呢?殿下。”温嘉懿姿态悠闲地倚在墙边,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告诉我这些,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认真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说无论身份……我们都是一样的。”

“请不要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温嘉懿看着他,良久终于笑出声来。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裴璟身前,笑意盈盈地俯下身。

眼前人唇色明媚嫣红,裴璟稍显不自然地微微偏头,浓密分明的眼睫低垂,似暴雨中展翅欲飞的脆弱蝴蝶,能清晰看到每一根轮廓。

“好吧。”温嘉懿不紧不慢道:“我们是一样的。那我们就来聊聊,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裴璟看向她,长睫微掀:“什么意思?”

“嗯?看来殿下不仅喜欢故弄玄虚,还喜欢装疯卖傻。”

“你不是在诉苦。”温嘉懿勾唇,终于干了一件初次见面就忍不住想做的事——伸手碰他的脸。

触感柔软温热,皮肤通透光滑,细腻白嫩的如绸缎一般,比京城里最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还要好。

她的话中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殿下,你在向我介绍这个时代。”

纵然他表达话术精湛,语气表情都天衣无缝,只是平铺直叙的阐述,还是被温嘉懿发觉不对。

没有谁会在叙述同一段时间线时,同时用两个限定形容词来强调重要性。

“承平四年,乃十四年前。”

“所以今时今日,是承平十八年初?”

她慢条斯理道:“我从檐上摔下来时,衣着打扮是世子府中小厮模样,殿下却对我说初次见面,还问我的名字?”

“那些说闲话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待来年春三月,殿下要进皇家书院念书?”

“这些就是你想透露给我的?”

每一句都是疑问,但每一句都是陈述的语气。

裴璟脸色微变,默默攥紧指节,虽未置一词,却变相承认了她说的一切。

温嘉懿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世子殿下,你真的让我起了很多好奇心啊。”

“让我猜猜,你用了一些特殊方式发觉我的身份,知道我并非此地之人,因此临时改变想法,决定将我留下。”

“你知道我想进宫,对吧。”

“殿下,你很聪明,但有些自负。”她仿着裴璟的口吻,缓缓贴近他耳侧,重复他之前的话:“知道这个秘密的,在这个时代,你可是第一个。”

指间的玉环温润顺滑,唯一的缺痕处流连摩挲起阵阵颤栗。

温嘉懿眸中笑意未达眼底:“殿下怎么能够笃定,这么大的秘密被你揭露,我不会把你灭口,又怎么笃定,我能完成你想要我为你做的事。”

她的动作轻佻,裴璟耳尖微微泛红,呼吸有意识的放缓,接着他毫不怯懦地抬眼和她对视,将一根银针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

温嘉懿骤然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疼痛,低头却看不到任何伤口,她无声蹙眉,就着这个姿势掰过裴璟的手,发现几滴鲜红的血珠正不停往外冒。

四目相对,如同被人扼住关键命脉,她保持沉默没有出声,在一片静默中,他淡淡反问道:“我相信你。所以,你会杀了我吗?”

“……”

两人的目光无声交织碰撞在一起,温嘉懿率先直起身,移开眼笑了笑:“既然我们都对彼此有用,又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她扔去一方手帕笑道:“你能让我以世子伴读的名义进皇家书院,那么相应的,我需要付出什么?”

“如果想要找我合作,请把你能给我的和我需要做的,一次性说清楚,这样才足够有诚意。”

温嘉懿顿了顿,故意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殿下或许不知道,在我的家乡,那些因犯事收押进审讯室的人,若要我主动开口审问,最后都无一例外,被我折磨的不成人相。”

裴璟垂眼擦着手上的血,轻声问道:“审讯室?”

“哦,就是你们这的大牢。”

他顺从地点点头:“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

温嘉懿挑眉:“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触觉和温度还停留在双颊边久久不散,裴璟安静了很久,久到大雪融化,温嘉懿以为他别无所求,她才听见他的声音。

“我想请求你,帮我查两件事。”他声音极轻:“作为回报,如你所言。”

“什么?”

“十四年前,大梁与高丽诛花一战,我的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裴璟注视着她,目光温和到近乎漠然。

“以及,我的母亲是谁。”

*

夜色静谧如水,寒凉的夜风拂过枯枝,飒飒作响。

西侧殿的屋内灯火通明,温嘉懿坐在桌案前漫不经心地剪着烛芯,低垂的眸光不经意间扫过掌心细密的纹路。

她和裴璟暂时结成了一个不能算同盟的同盟。

这个时代信息源稀少,系统与管理局失联无法使用金手指,以至于她确实有很多疑惑。

这些疑问在她心中扎根,温嘉懿清楚他有不能说的秘密,不会自讨没趣去刨根问底。

只要裴璟的存在会为她产生利益,他知道什么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烛影晃了两下,温嘉懿在纸上不慌不忙地记录着目前得到的线索,新公历时代没有必修历史课,她的半吊子水平对朝中政局分布总是一知半解。

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对裴骁璎有种无法描述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并非来源于史料记载,因为几次史学考试她的成绩都很差,压根不记得历史上有这个人。

一定要说,温嘉懿认为自己见过他。

或许她曾来过这个时代,但她执行的任务数以万计,做不到桩桩件件都有印象。

想到这,温嘉懿笔锋一顿,将谢悬和裴骁璎的名字单独圈了出来。

云锦,皖鸿。

二人关系极好,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先后灭突厥、平契丹,南征北战堪称英雄豪杰。

在大众的主观视角里,当今帝后是少年夫妻,患难与共,恩爱非常,皇帝看重谢悬信任谢家,却因深爱皇后不忌惮谢家。

这本身就说不通。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后妃嫔御没有谁会活在情爱里,若裴骁璎并非像传言那般死在诛花一战中,最有可能动手的就是谢家。

一山不容二虎,一家独大对皇室来说只会有害无利,皇帝没有理由去默许谢家这么做。

温嘉懿在不少任务世界都曾临朝称制,以她治下驭人的手段,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皇权**的朝代下,不分军权,那没多久就要含笑九泉。

“除非……”她的指节轻叩桌面,一下一下极有规律:“谢家有把柄落在皇帝手上,这个把柄够大,所以皇帝料定他们不能也不敢犯上造次。”

039说谢悬活在大梁皇室的庇佑下,她一定是知道了这位云锦将军的秘密,才会被另一位执行者残忍灭口。

显然,这位不知姓名的执行者依附谢悬而生,又或者二人互相依靠。

这些事,还需要她一点点去查。

“那温家呢?”温嘉懿喃喃自语:“我和温家又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隐隐有个离经叛道的猜测:“应该没这么倒霉。”

沉睡半天的系统在她脑海中复活,机械音十分突兀地响起。

【收到指示,正在检测您的幸运数值】

【当前幸运值:0】

温嘉懿:“……”

*

同一时刻,裴府外,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偏僻小道上。

小道尽头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两支用绳捆绑起来的离弦之箭在暗夜中破空而行。

屋内,温嘉懿察觉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凛冽清寒的光。

她反应迅速地伸手扶住木桌,毫不犹豫踢翻脚边的椅子,身形后撤,堪堪躲过。

下一瞬,两支箭势如破竹,直直射破西偏殿的窗户,擦着她的肩膀边缘飞过,钉入柱子中。

“……”

怪不得系统主动冒出来说她幸运值为零。

人在府中坐,箭从天上来。

温嘉懿皮笑肉不笑道:“这是玩谋杀?”

外面夜色已深,雪水滴答滴的声音响了将近半夜,她推开门,院中空无一人。

温嘉懿四处看了看,将门重新掩上。

那箭尾挂着一封信,貌似是专门给她的。

【少主,近来安好?】

【家主请您十五日后丑时三刻,于天音楼相见。】

温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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