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铃铛,轻响。
“真好听。”
贺邢低声赞叹。
“阿影,为我的剑坠上铃铛,真是个好主意。”
贺邢垂眸,欣赏着阿影咬唇强忍的模样。
那双总是冷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焦距涣散,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
终于有点情绪了,终于有一点除了冷漠之外的颜色了。
把这个跟木头跟石头一样的阿影,注入情绪,扰动阿影的心弦,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烛光摇曳,为阿影汗湿的肌肤镀上一层暖色,宛如一把冰冷锋利的宝剑被强行抹上了黏稠的蜜糖,显出一种被驯服后的的美感。
贺邢向来热衷于这般刀口舔蜜的危险游戏,乐于见这柄最锋利的剑为自己展现出不同寻常的神情之态。
在一片铃铛乱响之中,阿影仍艰难地保有一丝清明,一只手始终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护住小腹。
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贺邢的眼睛,但他只当是阿影某种的习惯。
每个人都有点小习惯,这其实很容易理解,不是吗?
贺邢甚至觉得挺有意思的。
“总是捂着肚子做什么?”贺邢低声问道,指尖拂过那紧绷的手背。
阿影已然无力回答,他跟了贺邢许多年,也默默爱了他许多,其实很清楚贺邢骨子里的恶劣。
但是因为爱上了,所以没有办法。
所以,阿影只能将脸埋入枕中,徒劳地躲避着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视线。
“声音真好听。”
贺那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热气呵得阿影只能闭目,
“如果你白日里也有这样生动,那就好了。”
“不过,留在晚上看倒是,也别有一番滋味。”
“……”
阿影咬唇别过脸去,却被贺邢扳回来。
四目相对间,
铃音又响成一片。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莹白的雪屑无声地覆盖了屋檐树梢,将天地笼入一片静谧的薄纱之中。
寝屋内却仍是烛火摇曳,地龙烧得正旺,暖意氤氲,与外间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
夜深雪重,那铃音时而如溪水淙淙,偶尔有守夜的侍女经过楼下,听到隐约的铃响,有些好奇的往楼上看。
非常清脆的铃声。
大半夜的,阁楼上是有谁在跳舞吗?还是在练剑?
直到后半夜,铃声才渐渐缓下来,变得断断续续。
阿影被折腾得惨烈,却还是在贺邢靠近时温顺地仰起脸。
“不经弄啊。”
贺邢俯下身去,心情很好地和阿影接了个吻。
然后贺邢解开束缚阿影手腕的发带,轻抚阿影腕间淡淡的红痕。
此刻的影卫浑身无力地陷在锦被中,因常年不见天日而苍白的肤色之中,带着一点红润的脊背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贺邢拿下铃铛,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在阿影耳边低语:
“这声音,果然很适合你。”
阿影只能应了一声。
反正,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
半个时辰后。
氤氲的热气在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上方袅袅升腾,弥漫着清雅的药草香气。
贺邢抱着阿影踏入微烫的水中,水波层层漾开,漫过阿影紧绷的脊背。
阿影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脚趾都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睫毛湿漉漉地垂着,不住轻颤,却丝毫不敢挣扎,任由主人将他揽在怀中。
“怎么?”
见状,贺邢低笑,掌心抚过阿影线条流畅却微微僵硬的背脊,
“你难不成是猫儿转世,沾点水就绷成这样?”
阿影不敢抬头,水汽将他苍白的脸蒸出些许血色。
他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
“主人,岂有主人同影卫、伺候沐浴的道理……”
闻言,贺邢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让温热的水流更好地包裹住阿影,下巴轻轻抵在阿影湿漉的发顶:
“看来有个道理,你还没有明白。”
贺邢的唇几乎贴着阿影泛红的耳廓,语气霸道又理所当然,
“在剑阁,我就是道理,不是吗?我说可,便可。”
这话当真是无话可回了。
阿影无奈,纤长的睫毛上凝结了细小的水珠,颤动。
他只得极轻地点头,温顺地浸入暖流。
温热的水流舒缓着过度的肌肉酸痛,却无法驱散阿影心底层层叠叠的寒意与忐忑。
在氤氲缭绕、几乎迷离人眼的水汽中,阿影犹豫了许久,指尖在水下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终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声音轻得几乎被水声淹没:
“主人,若是有身份极为低微之人,意外有了身孕,那该如何……是好?”
他问得断断续续。
贺邢正漫不经心地撩水,擦拭着阿影肩颈处自己留下的些许红痕,闻言并未深思,只随口答道:
“那得看情形。”
“总得要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才能要孩子。否则……”
他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那孩子生来便不受期待,无人疼爱,在这世上艰难求生,岂不是太可怜了些?何必来这世上受苦。”
水波微微荡漾,映出阿影骤然失去血色的脸。
阿影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痛苦,声音几乎融进弥漫的水汽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确认:
“若确实并不相爱呢?只怕对方若知晓,只会厌弃。”
“那便不该留。”
贺邢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处理麻烦事务时的果决与冷漠,
“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否则岂不是互相拖累,徒增痛苦罢了?于双方都是负累。”
拖累……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阿影的心口,瞬间将那里搅得血肉模糊,碎裂成齑粉。
阿影早已习惯了刀剑加身的锐痛,习惯了伤痕累累的身体。
可此刻,贺邢这句轻飘飘的无心之言,却比任何实质的兵器都更锋利,更残忍,带来一种近乎灭顶的、无声无息的剧痛。
下意识地,阿影将手覆上小腹,仿佛这样就能微弱地护住那个悄然孕育、却注定不被期待、甚至会被视为“拖累”与“负累”的生命。
贺邢并未察觉阿影的异样与骤然的沉默,手掌随意地抚过阿影那比往日略显柔软、微微隆起的小腹:
“看来确实将你养得不错,汤药补着,这儿都长出些软肉了。”
说着,贺邢懒懒散散的,靠在阿影身上,语气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与调侃
阿影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瞬间的刺痛让他几乎蜷缩起来。
他勉强扯动嘴角,声音轻得如同即将消散的雾气,带着无尽的卑微:“主人…说的是。”
浓重的水汽朦胧了视线,模糊了阿影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绝望。
明明身处温水之中,却只觉得浑体冰凉。
阿影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抑在冰冷的面具之下。
明知结局,又何必自取其辱。
只是阿影话音未落,一瞬间,贺邢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骤然惨白如纸!
一刹那。
“呃——!”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贺邢齿缝间挤出。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扣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跪倒在温热的池水中。
“主人!”
阿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身扶住贺邢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
“主人!您怎么了?!”
贺邢疼得眼前发黑,咬牙切齿。
这钻心刺骨的剧痛他再熟悉不过——肯定是那该死的“琉璃心”又在作祟!
这东西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每次只要他对阿影稍有不好,哪怕只是无心之言,心口便会立刻传来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仿佛有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心脏最柔软处,反复搅动。
又怎么了?到底又怎么了?难道阿影真是猫吗,连水都碰不得?
贺邢又气又怒,强忍着剧痛,一把抓住阿影湿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
“你说,我难道对你不好吗?你到底又怎么了?”
可是阿影被贺邢惨白的脸色和狰狞的神情吓得心胆俱裂,哪里还顾得上自己那点心事,连忙就要起身:
“主人!属下这就去传医师!”
“不准去!”
贺邢疼得几乎脱力,整个人半挂在阿影身上,急促地喘息着,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给我过来……吻我……”
阿影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这两者有何关联。
贺邢见他迟疑,气得眼前又是一黑,几乎是咬着牙低吼:“让你赶紧亲我!没听见吗?!”
阿影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凑上前,笨拙地贴上贺邢冰冷的唇,他觉得这是对主人的一种安抚。
然后就被贺邢几乎是粗暴地撬开他的齿关。
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急切,贺邢胡乱地亲吻着阿影。
阿影:“唔……”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两人,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贺邢一边深深地吻着阿影,一边用尽最后力气将人紧紧箍在怀里,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疼痛带来的喘息,低声哄道: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必然替你做主……”
此时,阿影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贺邢罕见的脆弱姿态搅得心慌意乱,只能含糊地应着:
“属下并无半分不满!主人,您的身体要紧,如此病症需要马上传医师!”
忍了一会,好不容易,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贺邢脱力地靠在阿影肩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和池水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沉重的手臂,轻轻抚过阿影湿漉漉的后脑,声音依旧带着虚弱的沙哑:
“阿影,有什么事,你别闷在心里。告诉我,我会马上处理的。”
马上处理……
这四个字,何其恐怖,瞬间刺穿了阿影刚刚因那个急切而混乱的亲吻生出的些许暖意。
会怎么“处理”?
像处理掉一个麻烦、一个错误、一个……拖累一样,处理掉这个孩子吗?
无边的惶恐瞬间攫住了阿影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影死死咬住下唇,只能僵硬地摇头,声音干涩:“主人,并无事。”
“并此事?”
贺邢气极反笑,心口残余的闷痛还在提醒他刚才绝非幻觉。
他抬起阿影的下巴,强迫那双躲闪的眼睛看着自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你最好跟我说实话。现在,马上,告诉我。”
于是阿影被贺邢眼中凌厉的审视逼得无处可逃,他搜肠刮肚,最终只能找到一个苍白而合理的借口,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只是……只是……终日不能练剑,属下心中惶恐,怕技艺生疏,再难当大任。”
什么鬼。
贺邢简直要被这回答气笑了,心口那点残余的闷痛都化作了无语。
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浑身湿漉漉的阿影,没好气地道:
“你就因为这点破事心情不好?怕技艺生疏?”
长叹一口气,贺邢像是拿这块榆木疙瘩毫无办法:
“成,那你明日自己去问张雪,依你现在的身子状况,能练几个时辰。”
“问清楚了回来禀我,我难道还会拦着你不成?”
阿影闻言,连忙低下头,湿发贴在颊边,声音依旧恭敬:“多谢主人。”
“一天到晚就知道谢、谢、谢。”
贺邢真是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笑了。
这阿影,外表看着像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实际上这心防比蚌壳都难撬开。
撬了这么久,真是一点点都没撬开。
“行吧。”
贺邢挥了挥手,也懒得再跟这闷葫芦较劲,只觉得一阵心累。
他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水珠顺着紧实的肌理滚落。
也不想再管阿影,贺邢径自踏出浴池,扯过一旁宽大的软巾随意裹在身上:
“你自己接着洗吧,洗好了记得上床来,我先回去歇了。”
说完,也不等阿影回应,便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汽和些许烦躁,转身离开了氤氲的浴室,只留下阿影独自泡在逐渐冷却的水中。
阿影低低应了一声:“是。”
直到贺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阿影才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眼中情绪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片沉寂的水雾。
“……”
阿影缓缓地将自己沉入水中,温热早已褪尽,只剩下冰冷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腔。
一片安静,死一样的安静,仿佛将阿影拖入一个无声而绝望的深渊。
他是影卫,是黑暗中无声的刃,是主人手中最锋利的剑。
与此同时,他又是个不为世人所容的阴阳体。
因为这具异常的身体,阿影自襁褓中便被视为不祥,弃于荒野。若非剑阁的人偶然捡回,他早已冻毙于风雪之中。
剑阁的日子并非救赎,而是另一场残酷的试炼。
阿影拖着这具既不被常人认同、也不敢暴露的躯体,在严苛到近乎残忍的训练中挣扎求生。
遍体鳞伤,九死一生。
才终于从无数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走到了阁主的身侧,成为了夜哭剑的执剑者。
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阿影早已习惯了疼痛、孤独和被视为异类。
他可以永远做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奢望的影子。
可命运偏偏给了他一张与旭荟公子极为相似的脸。
又偏偏撞见了贺邢——那个高高在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阁主。
贺邢当年偶尔从指缝间漏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柔,对于常年浸淫在冰冷与黑暗中的阿影来说,却足以燎原。
阿影爱上了自己的主人。
一个影卫,爱上了云端之上的主人,这本就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而现在,阿影竟然还怀上了主人的孩子。
这简直是罪上加罪,是万死难赎其咎的大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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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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