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羽白在血腥味的余韵中苏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呼吸牵扯着腹部的剧痛，烛火将房梁阴影投在屋顶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镰刀，却触到缠绕在腹间的麻布。伤口经过简陋的处理，包扎手法简陋粗暴，只为达成止血的目的。这种风格，倒是与卡塞尔装备部那群追求效率的疯子如出一辙。
“你醒的真快。”
一个熟悉的清冽声音自房间的角落传来。
“我还以为，今夜不会再让我们的命运产生新的交织。”
季羽白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循声望去。
身着黑色制服少年正背对着他伏案书写，背影挺拔如松，黑绿相间的羽织搭在椅背上。那把轻而易举斩杀怪物的刀，此刻却被主人随意地搁在桌角。
“非常感谢您的相救。”季羽白道谢，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请问……阁下是？”
书写的声音顿住。
少年转过头来。烛光勾勒出他的侧脸，眉眼如淬寒刃。他的自我介绍简洁有力：
“鬼杀队，现任水柱，天野雪斗。”
季羽白注意到他右手指节缠着绷带，握笔姿势像握刀般凌厉。
然而，除了天野雪斗这个名字，这句话剩下的两个关键词都超出了季羽白的理解范围。
鬼杀队？水柱？
大概是季羽白的表情过于迷茫，天野雪斗很快给出解释。
这个世界存在名为鬼的生物。
它们以人类血肉为食，畏惧阳光，只能在黑夜中活动。
它们拥有近乎不死的悠长寿命和恐怖的再生能力，而其中一些强大的鬼，甚至掌握着被称为“血鬼术”的异能。
鬼杀队，便是以猎杀这些恶鬼、守护人类为目的而建立的组织。
为了对抗鬼的再生，鬼杀队的剑士们使用一种名为“日轮刀”的特制武器。其原料采自靠近太阳的高山铁矿，蕴含着日光的力量，只有用日轮刀斩首鬼，才能真正将其消灭。
然而，鬼的□□力量远超凡人极限。
为了弥补这份差距，鬼杀队传承着名为—呼吸法的技巧。通过特定的呼吸方法，剑士能在短时间内汲取远超常人的氧气量，随血流运输至全身，爆发出足以与恶鬼抗衡的力量。
天野雪斗，便是精通“水之呼吸”的剑士。因其在鬼杀队所有水之呼吸使用者中实力最强，达到了“柱”的级别，故被称为“水柱”。
鬼、日轮刀、呼吸法、柱……好在上一世有过和龙类战斗的经验，季羽白很快便接受了这对普通人来说颠覆性的认知。
“感谢您的解答，我还有一个疑问。那个女鬼……她口中的‘稀血’，又是什么？”
天野雪斗的目光在季羽白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
“……作为稀血者能撑到最后？有趣。”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季羽白心头一紧。
“简单说，在鬼的眼中，稀血是人中珍馐，吃一个稀血者所获得的力量能抵他们吃几百个普通人。”
季羽白心中一凛。
他之前还曾疑心那女鬼口中的“稀血”是否与自己意外觉醒的龙族血统有关，现在看来，这似乎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的一种特殊体质。
而且，在上一次死亡前，他的龙血尚未觉醒，女鬼却已找上门来……看来这具身体，本身就是吸引恶鬼的“珍馐”。
季羽白的担忧转到另一件事上，那就是天野雪斗是否看到了他发动言灵。
那不受控制点亮的黄金瞳……在童磨面前他无需掩饰，因为他知道童磨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异常。
但眼前这位洞察力惊人的鬼杀队水柱呢？他会如何看待？
天野雪斗观察着季羽白的表情：“也正因如此，稀血者往往如同明灯吸引着鬼，会为身边的亲朋招致灾祸。招鬼的灾星……你是这个村子，唯一的幸存者。”
季羽白腹部的伤口又痛起来，他想到村中那堆积成山的尸体、妇人至死护住婴儿的姿势……
他本已放弃这次的生命，以此为代价试探出女鬼的弱点，只为在下一次轮回中利用阳光将其消灭。
然而，就在他即将迎来死亡前一刻，天野雪斗如神兵天降，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压倒性的强大力量、恰到好处的出现时机……
季羽白按住腹部的伤口，看向天野雪斗：“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冒昧……您是否……早就在附近？”
天野雪斗讶异地看了过来，意外于他的明锐，唇角竟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弱者没有质问的资格。”
这无疑是默认。
季羽白的大脑飞速运转，根据天野雪斗的反应和话语推断：对方大概率是在自己压制住女鬼的躯体后，才赶到现场。他袖手旁观的原因……或许是出于某种评估？想看看自己在鬼的手下能撑多久？
“稀血者不适合独自行动。”天野雪斗的声音打断了季羽白的思绪，“你既已知晓鬼的存在，如果不想再连累身边人，或者成为被鬼圈养的饵食。只有两条路可走，加入鬼杀队，或者寻求紫藤花家族的庇护。”
“……但紫藤花家族只能护你一时，若想彻底斩断与鬼的孽缘，唯有靠自己手上的日轮刀。”
季羽白低头看向掌心，上面是握着镰刀锄头所生出的茧，恍惚间，前世握刀的记忆不断翻涌。
他在恶鬼面前是那么弱小无力，天野雪斗斩杀那鬼的身姿在脑海中浮现如同流水般无可阻挡的剑势，足以斩断一切的剑光。
那才是他想要的力量。
“我想要学呼吸法。”季羽白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直视着天野雪斗，“要怎样才能加入你们？”
天野雪斗似乎并不意外。他拿起桌上那封墨迹早已干透的信笺，连同压在信上的一枚紫藤花香囊，一起给了季羽白。
“带着这封信，去雾狭山找我的师父，传说中的'雾隐翁'。不过……能否通过试炼，全凭你自己。”
“紫藤花的香气可以驱散低级的鬼，等天亮后，你再出发。”
那封信……季羽白愣了一下，在他刚恢复意识时，天野雪斗就在写信，难道从那时起，他就笃定自己会选择这条路？
天野雪斗又向季羽白简要交代了一些鬼杀队的注意事项。
破晓前，一只鎹鸦落在窗台，带来的新的任务。
天野雪斗没有迟疑，利落地披上那件黑绿相间的羽织，拿起桌上的日轮刀，动作行云流水，匆匆奔赴下一个可能有鬼出没的地点。
“保重。”他只留下两个字，身影便消失在门外渐亮的晨光之中，只余下空气中淡淡的紫藤花香，和那封决定命运的信。
晨光刺破云层时，季羽白来到村前的土地上，沉默着挖出足够所有人安眠的土坑。
乌鸦的影子在半空盘旋过后，栖息在冬日干枯的枝头，发出嘶哑的啼鸣。
季羽白蹲下身，将妇人怀中被啃食一半的婴孩轻轻托起，那团血肉轻得仿佛未曾活过。
乌鸦的影子再一次掠过新坟时，季羽白将最后一捧土洒在婴孩的坟头，他直起身，疲惫地望向云雾缭绕的深山方向。
山寺的钟声穿透了稀薄的晨雾，今日，那里将奏响为极乐教主夫妇送葬的哀乐，此地，除了盘旋的鸦鸣，只有一片死寂。
季羽白来到寺院时，葬礼果然办得很隆重。信徒们身着素服，面容悲戚，在僧侣的引领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庄严的送葬仪式。
不知山下村庄一夜之间沦为死域的消息是没有传到这里，还是根本无人在意。
季羽白避开人群，悄然翻窗进入经阁。
室内檀香缭绕，童磨正端坐在矮几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墨汁溅在雪白襦袢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像是暗色的梅花。
“我要出趟远门。”季羽白将紫藤花编成的蝴蝶放到经卷上，蝶翼在烛火的摇曳下轻颤，“不能带你一起。”
童磨搁下笔，唇角扬起的弧度与莲台上的悲悯神像分毫不差：“好伤心啊……”
“兄长大人是要效仿那些负心汉么？”童磨的嗓音稚嫩，说出的话语却像个大人一样，“昨夜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走呢。”
季羽白一怔，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扯动腹部伤口，痛得他又倒吸一口凉气。
“伤心……可不该是你这个表情啊，童磨。”他走上前，抬手抚平童磨僵硬的嘴角，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别说得我好像始乱终弃的渣男一样啊。听着，无需担心。你是我的弟弟，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童磨闻到兄长指尖残留着的淡淡紫藤花香与血腥味，他没有追问这气味的来源，只是歪着头问他：“既然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兄长大人为何不能与我在一起呢？”
季羽白顿时语塞，他既不想揭露昨夜与鬼相关的血腥的一切，也不想道出自己稀血的身份可能会为童磨招来无妄之灾。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道：“我很抱歉……因为现在的我，还太过弱小。”
“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学习剑术，我会回来完成我们的约定的。等我学成归来，我一定会回来，完成我们的约定。等到那时，我定带你去看真正的蝴蝶。”
是啊……不是妖魔，不是神佛，兄长大人也只不过是个弱小的人类。
童磨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从怀中掏出一只草编蜻蜓——春天时季羽白送给他的那只，现在草叶已经枯黄。
“它等不到来年春天了，”童磨将那只蜻蜓放入季羽白的掌心，“等兄长大人回来时，再送我一只新的吧。”
季羽白低头，打量这只承载着短暂春日记忆的小物。草叶枯黄蜷曲，脆弱不堪，不知何时就会因为一次无心的触碰，变成碎片。
一种强烈的、不合时宜的熟悉感骤然击中了他。
“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个，和她真像……”季羽白喃喃道，眼神有一瞬的恍惚。绘梨衣，那个同样被困在狭小世界里、同样珍视着微小约定的女孩……
她……是谁？
童磨琉璃色的眼眸被烛火映出七彩的光，幽幽地注视着季羽白。
季羽白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没有解释，只道：
“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将庭院里的那些树……都换成紫藤花树吧。如果是你的吩咐，大家一定会听从的。”
“兄长大人……”童磨在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后，突然笑了，如坐高台的神明垂怜信徒，带着恩赐的意味，“你的愿望，我会满足的。”
季羽白离开时，童磨站在屋内菱格窗前，看着兄长黑色的衣角在庭院中一闪，最终消失在朱红的院墙之外。
一阵山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窗沿上，童磨拾起其中一片，稍加用力，便可碾碎，脆弱得如同兄长掌心里那只草编蜻蜓。
他想起刚才季羽白说“和她真像”时恍惚的神情……那个“她”，是否也曾在兄长掌心留下过这样易碎的约定？
屋外传来信徒们的恸哭，为极乐教离去的教主夫妇送行。童磨面无表情，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那片枯黄的落叶，在他的掌中化为齑粉。
“不要让我失望啊，兄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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