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狭山的雾是活的。
湿冷的雾气像无数只冰凉的手,贴着皮肤直往骨髓里钻,若非季羽白被龙血强化过的五官更加敏锐,他一定会在这漫山大雾中迷失方向。
即便如此,季羽白也在这山中兜兜转转了整整三天,才终于攀上这座被飞瀑轰鸣统治的山顶。
水声震耳欲聋,飞流直坠的瀑布旁边,一个身影持刀静立。他身披陈旧羽织,脸上戴着一张能剧“河童”面具,青面獠牙,在弥漫的水汽中显得诡异而森然。
第一眼,季羽白就全身紧绷,下意识摆出防御姿态。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可紫藤花被他编成蝴蝶送给童磨,此刻他手无寸铁,更无驱鬼之物。
“狂妄小鬼,怎敢在本座面前如此放肆!”面具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声线带着戏腔般的颤音,“吾乃传说中的雾隐仙人,小子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季羽白被这浮夸的话语震得一时失语,半晌,他才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信的边缘已经被水汽浸得微卷。
“晚辈季羽白,受天野雪斗所托,前来……学呼吸法。”
“哦?”面具后的目光扫过信纸,只一眼便已阅毕。
他猛地一甩衣袖:“雪斗介绍你来的?吾已知晓!真是明智的选择!小子,你有福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弟子!与吾同修水之呼吸无上奥义,共参斩鬼大道!”
在他挥袖的瞬间,眼尖地瞥见他腰间悬挂的一排御守。那些小巧的布囊颜色各异,却绣着“天命诛鬼”、“水神降世”等字样。
季羽白:“……”
他忽然就理解了天野雪斗那“日轮刀下,恶鬼皆斩”的宣言,以及“命运交织”这种话语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师门……画风如此清奇吗?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现在退出这个中二浓度爆表的训练营,还来得及吗?
——————
雾隐翁的草庐悬在千尺瀑布之上。
季羽白开始了地狱般的训练日常,徒手攀爬瀑布岩壁,冰冷的水流如同重锤,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从岩壁上剥离。
脚下的岩石滑腻无比,季羽白的手指紧紧抠进岩石的缝隙里,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指甲边缘早已崩裂,渗出的鲜血混合着青苔的汁液,将指缝染成暗绿。
雾隐翁盘腿坐在崖顶一块突出的巨石上,老神在在。河童面具正对着下方挣扎的季羽白,羽织被强劲的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那带着戏腔的笑声,竟能透过瀑布的轰鸣,清晰地传入季羽白的耳中。
“哈哈哈!愚钝之徒!连这区区瀑布都征服不了,谈何驾驭水之呼吸?谈何斩尽天下恶鬼?!给本座爬!”
水珠疯狂地迸溅到季羽白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咬紧牙关,此刻仅仅攀爬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距离,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抗议。
又坚持了不到十米,他紧抠岩缝的手指猛地一滑,失重感瞬间传来。
“噗通——!”
落水声被瀑布的轰鸣吞没大半,季羽白笔直地坠入下方冰冷的深潭,溅起巨大的水花。
这半年来,季羽白前世的积累几乎成了笑话。雾隐翁压根没教过他一招半式的剑术,所有训练都围绕着最原始体能压榨展开。
最初,还只是单纯地在雾中从山巅到山脚的来回跑,到后来背着沉重的巨石或木头,在山道上蛙跳……在开始这要命的瀑布攀岩前,老头还轻描淡写地要求他必须赤手空拳打碎河底的鹅卵石。
雾隐翁让“基础”二字成了季羽白的噩梦,反复强调“根骨不牢,呼吸无凭”。
可这偏偏是季羽白最薄弱的一环!
他前世在卡塞尔就是个偏科的后勤人员,格斗课能逃则逃,体能训练敷衍了事。如今报应来了,雾隐翁每日安排的训练量,都是以彻底榨干他最后一丝力气为目的,这种高强度就算是混血种也吃不消。
每一次训练结束,他都感觉自己像被拆散重组过一遍,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季羽白挣扎着从潭水中冒出头来,肺部火辣辣地疼。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狼狈地爬上岸,瘫倒在河岸的碎石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濒死的鱼,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臭老头……”他望着上方那轰鸣如雷的瀑布,声音微弱,“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教我……呼吸法啊……”
崖顶,雾隐翁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悠悠传来:“啊呀!刚刚忘记跟你说了,鎹鸦可是带来了你那位宝贝弟弟的信哟!”
“什么?!”季羽白心里暗骂这老家伙不早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来,只是动作变形得像条离水的鱼。
然而,当他抬头再次看到那仿佛远在天穹、遥不可及的瀑布时,双眼又变得无神起来,嘴里喃喃:“对不起啊……童磨……为兄……恐怕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话虽如此,片刻的喘息之后,那股源自内心深处的不甘再次抬头,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再次走向那面冰冷湿滑的岩壁。
夜晚,半死不活的季羽白软成一滩烂泥,被雾隐翁抗麻袋般带回了草庐,童磨的信被放在了他的床头。
在季羽白抬起累得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展开那带着淡淡檀香的信纸时,戴着河童面具的老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掩上了木门。
[兄长大人,展信安。
池塘里的莲花,近些天来都像被神明大人抽走了灵魂,一片接一片地枯萎,真是令人惋惜的景象呢。如果它们能一直绽放,永不凋零,该有多完美呀。
今日有位年轻的夫人来到佛前,虔诚地祈求她那远在战场的丈夫能够平安归来。我告诉她,神明已经听到了她的祷告,会赐予她的丈夫永恒的安宁。
她明明露出了非常高兴的笑容,可为什么……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呢?
不过,那些泪水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的样子,真好看呀,就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不知兄长大人的剑术修行,如今已经到何种程度了呢?]
信纸的底部,空白处被几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小人占据。那些小人一个个都拿着细细的“剑”,姿势各异,虽然稚拙,却意外的……可爱。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冲淡了身体的疲惫和挫败。季羽白挣扎着坐起身,找出纸笔,墨汁因他手指的颤抖而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腕:
[我很好,不必担心。]
[流泪,也是表达开心的一种方式。]
[剑术修行……很顺利,等我回去,一定好好向你展示。]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提笔蘸墨,在信纸的角落空白处,画了一个圆头圆脑、眯着眼睛微笑的Q版童磨小人。
他仔细地将信仔细折好,塞进信封中。身上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焦的是,这都快大半年了!除了把自己往死里练体能,这古怪的老头子半点真本事都没教!他到底行不行啊?
季羽白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打算去找雾隐翁摊牌。
然而,门外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清冷的月光下,老人背影佝偻,坐在一块墓碑前。那标志性的河童面具被摘下,随意地扣在旁边的地上,露出布满皱纹的沧桑侧脸。
夜风呜咽着穿过山林,带来老人几乎被水声吞没的呢喃,那声音里没有了白日里的浮夸,只剩下沉痛:
“……阿葵……若当年……若当年……我还能……再挥出一刀……再快那么一点点……”
老人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缓慢而珍重地抚摸着石碑表面。
借着月光,季羽白看到石碑上,被人用利器刻下了十三道新旧不一的痕迹。每一道刻痕,都像一道无声的控诉,诉说着一个因他“无力”而被恶鬼夺走的生命——
是亲人?是挚友?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胸腔里翻涌的质问和不忿,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季羽白沉默地站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将刚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轻轻合上了那扇木门。
他知道,此刻,不该去打扰那个沉浸在过去、沉浸在悔恨与伤痛中的老家伙。
第二日的训练,雾隐翁又戴回河童面具,变成那个要求严苛到变态、满嘴“本座”、“仙人”的古怪老头,仿佛昨夜月下碑前那个脆弱的老人只是季羽白的幻觉。
——————
冬雪消融,春芽萌发,夏雨滂沱,秋叶飘零……季节在瀑布不变的轰鸣与季羽白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无声轮转。
当季羽白赤着上身,在瀑布巨大的冲击力下扎着马步,浑身肌肉虬结颤抖,仿佛随时会被碾碎时,雾隐翁那穿透水幕的声音便会适时地响起:“小子!给本座撑住!当年雪斗在此可是足足坚持了七个时辰!你莫要输给他,丢了本座的脸面!”
当季羽白咬牙在瀑布激流中挥刀,试图劈开水幕,却被那万钧之力砸飞,连刀也脱手坠入深潭时,雾隐翁的怒吼便如同惊雷炸响:蠢货!“水之呼吸不是剑招,是呼吸与流水的共鸣!你是在挥刀,还是在与这瀑布角力?!”
当季羽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死鱼般翻肚皮漂在水面随波逐流时,雾隐翁便会出现在岸边,用刀鞘挑起他的衣领,将他提溜上岸,伴随着毫不留情的嘲讽:
“哼!小鬼,就这点斤两?差得远呢!差得远!”
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徒劳,让他几乎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