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子街就在老城墙后边儿，跟使馆区隔街相望。里面蜿蜒曲折，胡同众多，宛如一片蛛网，里面藏污纳垢，是北平城内众所周知的法外之地。
白天喇子街静悄悄地，显得风平浪静，像北平每一个不算热闹的地儿。
可一但入夜，喧嚣渐起，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乐趣，撕下脸上的皮囊，变成毫无人性的野兽，迷失在酒精、烟土和性的汪洋里，挣扎不得。
而那个女人电话里提供的地址就在喇子街的边缘，船板胡同里不怎么起眼的一家妓馆旁边。
邵秋安和詹姆斯带着巡警赶到时，旁边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有人手里还捧着把瓜子，边嗑瓜子边跟旁边的人打听：“哎！里面谁啊？吵什么呢？”
“一对儿白俄鬼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的......”旁边的人说得正起劲儿余光瞟见有警察朝这边过来，瞬间闭了嘴，转身往旁边让了让。
邵秋安顺着围观群众的视线看向争吵声传来的地方，二楼的一个房间。
几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楼梯上了楼，房间门半敞着，凑近些能闻见浓烈的酒气。邵秋安伸手试探着推开门，嘴里高声提醒着：“北平警察署，我们进来了！”
他刚推开门，里面的争吵声停了一顿，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门内朝着邵秋安的面门飞了过来，他本能地侧头一躲，听见清脆的玻璃声时已经迟了。
他回头去看，只见跟在他身后的詹姆斯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脸上因为疼痛挤出了些许纹路，嘴巴却紧咬着没吭一声。
邵秋安回过头去，里面酒气熏天，一个白俄女人画着夸张的红唇站在一旁，眼里全是惊惧，沙发上坐着个白俄男人，耷拉着脑袋像是还醉着，胸前挂满了陈旧的沙俄勋章，是流亡者无疑。
巡警们冲进房内控制住两人，邵秋安趁着这时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低声问了句：“没事吧？”
詹姆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全是控诉，却还是咬着牙接过手帕：“没事”。
此时的他脸上满是鲜血，苍白的皮肤和鲜血的红色给了邵秋安强烈的视觉冲击。
邵秋安立刻移开视线，看向那个咆哮着的女人。
“他是个废物！杀人犯！”邵秋安能看出这个女人曾有着姣好的面容，可此时因怨怼和崩溃而面目全非。
“夫人，请您冷静一下......”邵秋安上前去低声安抚，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柔安抚。
那一瞬间一直支撑着女人的东西好像轰然崩塌了，她颓然地滑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崩溃地哭泣着。
邵秋安伸手摸兜想要递上手帕，却摸了个空，他转头看见詹姆斯正坐在门槛上，用自己的手帕沾着巡警递上的清水擦拭着脸上的鲜血。
邵秋安无法，只得叫来一个巡警看着女人，自己则走到那个挂满勋章的男人面前。
男人的胡子很长，一看就知道很久没修剪了，衣服也陈旧发白，看得出来他过得穷困潦倒，曾经的骄傲挂在胸前，企图撑起自己破败的自尊，可现在却变成了压倒他的一面高墙。
“先生，请您清醒点......”邵秋安还没说完，那个白俄男人撑开眼皮，一双灰色眸子里全是绝望：“我杀了她。”
邵秋安听了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由得凑得更近了些。
“你怎么杀的她？”
“我把她开膛破肚，扔在了路边”男人抬起手，又喝了一口酒，声音平静，让人无法判断他是否清醒。
邵秋安看着男人微微发抖的左手，对这个白俄男人是凶手的怀疑逐渐打消，丽塔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而且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像是能冷静缜密地杀害丽塔后，用专业的医学知识分尸的人，
“你以前认识她？”
“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婊子，勾引我......”男人的意识好像逐渐模糊，嘴里的话也变得有些听不清楚。
邵秋安等了一会儿，见他再没反应，起身吩咐巡警把他押回警署审问。
此时天已经黑了，喇子街也开始热闹起来，邵秋安带着詹姆斯在喇子街里转悠。
入夜的喇子街沾满了香粉，走在胡同里像是走进了鬼魅幻境，人走在里面很容易迷失。
“我带你去包扎一下。”邵秋安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詹姆斯，他额头上还冒着血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带着詹姆斯随便进了一家酒吧，里面乌烟瘴气，人或是坐，或是站，脸上都带着迷醉的笑容，借着昏黄灯光的掩映上下其手。
拥挤间邵秋安忽然揽上詹姆斯的肩膀，他感受到詹姆斯僵硬了一瞬，却还是被自己带着往吧台走。
吧台里的酒保是个年轻的英国人，看着跟詹姆斯差不多大，一双蓝眼睛也是如出一辙，看见詹姆斯时眼睛一亮：“嘿！我见过你，在船上，你跟你的同伴......”
此时邵秋安回头去看，詹姆斯整个人像是因为紧张而绷紧了，额头上的细汗在灯光掩映下不甚清晰。
“你认错了......”他没等酒保说完就急着否认，这样的反应看在邵秋安眼里更加可疑。
“有药箱吗？”邵秋安放下揽在詹姆斯肩膀上的手，看着他眼里的惊慌，却没戳穿。
酒吧里经常有人闹事，吧台下面就常备药箱，以便处理伤口。
“我帮你清理包扎一下？”邵秋安咬着根烟看向詹姆斯，没等到他回答手上就开始动作。
此时酒吧里传来轻柔的音乐，詹姆斯隐约辨认出这是曾在伦敦流行过的歌曲，带着点轻佻，带着点慵懒。
额头上有手指带来温热的触感，紧接着冰凉的镊子触碰伤口，带来一丝痛感，有点疼，但他不敢出声，紧捏着大腿，缓解那股疼痛。
余光里他看见酒保正一脸暧昧地看着自己，一瞬间他好像又被拉回了那场难得一见的暴雨，还有那人喘息着在自己耳边轻声呢喃：“你真美......”
那是最美的日子。
他慌忙转头不敢再看，头顶的人发出因咬着烟而有些不甚清晰的嘟囔：“别乱动。”
音乐逐渐升至**，女人的嗓音黏糊地唱着鲜花与爱，欢乐与回忆。
詹姆斯忍不住回想，上一次听到这音乐是什么时候？是伦敦的赌场还是酒吧？又或是印度的舞会......
“好了”头顶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詹姆斯的思绪，他抬头去看，只看见邵秋安垂着眼看他一瞬，转头伸手招来酒保：“一杯威士忌......”转而看向詹姆斯，眼神略带询问。
“不用了”詹姆斯摇摇头，眼神看向酒保时带了点自己未察觉到的威胁。
“你认识？”邵秋安对着酒保扬了扬下巴，眼里带着点探究。
“可能是在船上见过”詹姆斯不愿多说，掏了掏兜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借着灯光掩映看向酒保。
他对这个人没有任何记忆......
酒保很快把威士忌端到邵秋安面前，酒吧里气氛和乐。
“听说狐狸塔的案子了吗？”邵秋安状似无意地问酒保。
“当然，这件事可是现在的热点话题，有人说是狐狸仙子干的，也有人说是日本人干的......”酒保神秘兮兮地凑近邵秋安，看见旁边的詹姆斯时又下意识地拉远了点距离。
“我听说是个白俄男人干的，今天还有警察上门把他抓走了啊。”邵秋安脸上故作惊讶，语气也带着点凑热闹的新奇。
“嘿呀！那个白俄人！他干不出那个事儿，他没那个胆子！”旁边有人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
“他可是这间酒吧的名人啊，每天都来喝酒，喝醉了就吹自己多厉害。”
“哈哈哈......”旁边的人都跟着大笑出声，邵秋安嘴角勾起，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也曾是为自己国家英勇奋战过的英雄......
“而且那天他在酒吧里跟一个美国人打架，后半夜是我送他回的家”另一名酒保凑过来，在邵秋安旁边笑着倒酒。
“我听说啊，他以前可是风光呢，现在沙俄没了，他也带着妻儿逃来了这里，儿子还在路上死了......”
“我前两天还看见他的妻子在妓馆那边揽客......”
旁边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话题一瞬间就从狐狸塔的案子转向了那个沙俄男人，邵秋安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邵秋安给詹姆斯使了个眼神，两人站起身来往外走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暧昧的音乐，终于抵达大门时，远远的有声音传来。
“下次来我请你喝酒。”那个年轻酒保远远地朝着詹姆斯说，詹姆斯往外走的动作明显一顿，没回头，跟在邵秋安身后挤出了酒吧。
出门前邵秋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酒保的眼里除了明晃晃的暧昧，还夹带着点儿什么看不清的神色。
船上，同伴......
回警署的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詹姆斯一路沉默，神经质地抠着已经渗出血丝的指甲。
那个酒保......他到底知道什么？是偶然看见过自己还是......
他不敢细想。
“别抠了，我今天可没有手帕给你了。”邵秋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刻意的调笑。
邵秋安呢？他又看出什么了吗？詹姆斯疲惫地闭上眼睛，任潮水般的思绪淹没自己。
“去船板胡同28号查案发当晚跟这个白俄男人打架的美国人，还有酒保送他回家的具体时间。”邵秋安刚进警署就对手下吩咐。
此时白俄男人也醒酒了，他颓丧着坐在审讯室里，胸前晃悠着的勋章陈旧却依旧能彰显他曾经的英勇。
邵秋安递上一杯水：“1月17日那晚，你到底在哪里？有没有见过死者？”
男人胡子动了动，半响儿才回答：“我在隔壁酒吧喝酒，没见过那个女孩。”醒了酒的男人显得正常许多，声音低哑着，却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您的夫人说那晚你满身鲜血地回了家......”
“那是我在酒吧跟美国人打架时受的伤。”邵秋安端详着，确实在他青紫的眼眶窥见端倪。
邵秋安心知这个晚上多半是白忙活了，正要起身时，又听见白俄男人说：“但那天晚上，我看见平福尔德了”
邵秋安听了这话猛地回头。
白俄男人也抬头看向邵秋安，嘴里的话愈发清晰：“他的靴子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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