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仙筑仙障环绕,从远处听来,九转瀑布喧豗争天,近在其中时,水声反而听不见了。
因此,蔚止言和上官留意的谈论,沈欺一字不漏全听了去。
沈欺唇边那一线笑意彻底消失了,眸中冷色划过:“你早知华瑶会在花醒之夜抢夺赤鳞珠,才去到雁城。”
夜来风雨,蔚止言对他说起华瑶,说的是什么。
“华瑶倾尽所得的清神露,神脉之凋零也无法逆转。她竟铤而走险,在方寸天清剿离天宫时设诡计生擒了仙官,从仙官口中撬出一个秘密的消息。”
“赤鳞珠?”
“是了。”
这样听起来,是方寸天着了华瑶的道,被华瑶发现了赤鳞珠的秘密。
然而就在刚才,上官留意和蔚止言说的又是什么。
“你前阵子神神秘秘的,就是因为华瑶在找修复神脉的法子,你让方寸天设计用这赤鳞珠让她现身?”
“嗯。”
“我就说了,你这样行踪莫测的,当初怎么突然要雁城了,我们还以为你当真去赏花呢。”
“那时方寸天刚布下网罗,以防华瑶察觉生变,不便声张。”
——和蔚止言对他说的,根本就是相反的。
沈欺又说一遍:“华瑶会在雁城花醒夜现身,你早就知道了,是与不是。”
蔚止言难得语塞:“这……”
……很好。
沈欺神色骤寒。
看来他是说中了。
所以雁城当晚,华瑶的化神之所以会来盗取赤鳞珠,根本不是她撬出了方寸天的“秘密”。
而是陷入了一场算计。
真相应该是,赤鳞珠是一个被人故意放出来、故意让华瑶弄到手的假消息。
蔚止言等人刻意营造这个消息,是为了引诱华瑶潜入雁城,以便瓮中捉鳖。
华瑶中计,分出化神潜入了雁城,在夺取赤鳞珠的中途发生了意外,丢失了赤鳞珠,又随着赤鳞珠的踪迹,追去了云澜府。
沈欺在登仙楼遇到过的黑影,就是动用幻术藏起来的华瑶。
守楼人当时也在登仙楼里,沈欺问过他:“我进来时楼里似乎还有个黑影在这,仔细看又看不见了,既然你可以说是住在登仙楼里,有没有看到什么?”
守楼人答得尤其快。
“不曾见过,兴许是你看岔了吧。”
“扫楼的神仙来来往往,有人也不稀奇吧?”
后来,沈欺猜出黑影是华瑶的时候,他就怀疑过一次。
他看到的华瑶黑影刚消失,守楼人就出现,还给了一个错误的回答。
简直就像,守楼人一直守在登仙楼、监视着华瑶的行踪,却要装作不知道,不能让别的人发现一样。
现在他可以确定了。
蔚止言给他说的错误的回答,毫无疑问,不是巧合,就是蔚止言故意的。
因为华瑶所有的行动,都在一场算计之中。
他却察觉了华瑶的存在,有可能惊动了华瑶,让这场算计出现意外。
所以蔚止言明知道他看见的黑影是真实存在的,那时却对他说,兴许是他看岔了。
他在登仙楼撞见了华瑶,是蔚止言设想之外的意外。
而在那之前,他触发的意外,还有一个。
——按照蔚止言他们原本的计划,早在雁城花醒那晚,华瑶的化神应该盗走赤鳞珠,方寸天再追踪携带了赤鳞珠的化神,从而找出华瑶真身。
但是沈欺出现了。
他灵脉殊绝,因为他的存在,赤鳞珠融入了他灵脉。
这一定是一个,不在任何人设想之中的意外。
“晏辞,你说,”沈欺垂首,面无表情地请教蔚止言,“如果有个人,他早早铺好了陷阱,却因为另一个人意外出现,布局起了变数,原本的诱饵居然不慎落入另一个人之手。”
“恰好这时候,他发现这另一个人身份不明。”
“那么这个人,”悄无声息,沈欺逼视着蔚止言,“他是否会将计就计,索性将误得了诱饵的人变成新的诱饵,再做出一个新的陷阱?”
原来从现身雁城的一开始,蔚止言就隐藏了来意。
赏花是假,帮令夏物色云澜弟子招新是假,围追华瑶才是真。
既然是要擒住华瑶,蔚止言又承认了,早在雁城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当华瑶的化神逃走、赤鳞珠落在他的灵脉中,这种时候,如何才能再度引来华瑶呢?
——只要把他加入局中,就可以了。
一个意外获得了赤鳞珠的人,还是个伪装了身份的人,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只要想办法把他划进视线之内,华瑶就会追寻着他身上的赤鳞珠,再次找来。
把他划进视线的方法,也很简单。
就比如——邀请他,拜入云澜府。
“这才是你出面劝我进来云澜府的真正原因,”白发青年嗓音凉薄,冷意入骨,“对是不对?”
四目相对,两人几乎近得呼吸交织。
周遭悄然寂静。
须臾,蔚止言低声:“……算是。”
“是么。”
沈欺神情落下,漠然无比:“果然,你先前全是在骗我。”
蔚止言瞳孔剧烈颤动,他的确是隐瞒了一些事,但绝非上升到全部都是欺骗的程度啊,赶紧明心自证:“没有全部骗你,疑是。”
“当时和你说的确实也是真的,”唯恐叫沈欺心生了嫌隙,蔚止言楚楚可怜地看过去,道,“你灵脉奇异,假如身在云澜府内,华瑶便会有所顾忌,万一在外被她发现,可能更加凶险。”
“……多管闲事。”
沈欺不以为然,蔚止言说凶险,那是因为拘灵在身,他对付华瑶时根本没有使力。
“不是的。”
蔚止言不由得反驳:“与你相关的事,就不能叫作闲事。”
声清如漱玉,桃花眼深深望着沈欺,神色是极认真。
“……那又如何。”
沈欺笑了起来。
“你该是知道的吧。”
“被别人算计这种事情,”他说,“——我很不喜欢。”
说着,出手如电,瞬间扼住蔚止言的脖子。
沈欺使不得仙术,在仙界又有诸多限制,以至于他一直判断不清蔚止言修为究竟几何,与他孰高孰低。
不管怎样,面对他这样出招,蔚止言抵挡一阵至少是不成问题,然而蔚止言眼下毫不反抗,还自顾自地反省道:“疑是,贸然劝你入府,委实是我思虑不当。”
“华瑶对你出手,我也稍晚了一时赶来,不该叫她的夺灵咒伤到你的。是我的错,随你怎样处置,只要千万别对我心生芥蒂就好。”
蔚止言一副任人施为的模样,甚至亲手奉上衔云折,把全身上下唯一的法器送到了沈欺手里去。
分明即将剑拔弩张之际,偏偏被蔚止言扭转成了极度诡异的氛围。
氛围诡异,这姿势更诡异。两人全然不知他们这样,远看是看不见沈欺圈在蔚止言颈上的五指,只以为他靠近蔚止言怀里,而蔚止言顺势伸手揽住了他。
简直像极了一对小意温存的眷侣。
琅環院首远远路过九曲瀑,目击这投怀送抱的惊天一幕,产生了天大误会,傻了眼,愣愣地定在原处。
琅環院首自小就在修行一道很有天分,升仙以后来了仙界,不比凡世,仙界太广袤了,他到仙界变成一个青涩的小神仙,糊里糊涂通过了琅環院的甄选,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仙官。
他在修行一道很有天分,但四十九重霄最不缺的,便是修行有天分的人。
修成了仙,却是天上有天,有无数的天堑。
当年还只是个新晋仙官的琅環院首,不免为此焦急,越是心急,越是急中出错,一连串的小差小错下来,难免得了些冷眼。
有天他又犯了错,多年过去,琅環院首是件忘记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差错,回头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当时只觉得大祸临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四十九重霄,浩浩苍苍横无际涯,神尊仙者肃穆不语,云簇鹤拥而去。
新晋仙官心中空空,望着满天仙阙,茫然找不到去处。
正在他走进迷途,找不到来时路的时候,天边路过一个锦衣佩玉的尊贵神仙。
姿神矜雅清贵的仙尊,隔得遥远地停下了一刻,行止温柔,折一朵浮云,为迷途的人指明了路。
新晋仙官一呆,感激的心情争先恐后涌上来,那仙尊已不见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清殊上君亲传弟子,是天上神族的蔚然君。
他对那天帮助了他的仙尊心生敬意,有心追随,却直到他后来成了琅環院首,也很少再在四十九重霄见到那位仙尊。
再后来,就听闻仙尊他去了云澜府。
身为仙官,无法再拜入仙门。往后千百年间,蔚然君之于琅環院首只是遥不可及的几次照面,琅環院首更多的,是从传闻里听到蔚然君的消息。
众多的传闻里,蔚然君无不是如同琅環院首初见那般,是个清雅无双的翩翩佳公子。
可是琅環院首越是听来,说不通什么理由,心里总是翻生一种错觉。
好像众仙所见的,温和待人,举止有度的蔚然君,温柔是真,端雅是真,疏离却也是真。
一如那天仙尊折落在他眼前的浮云,近在他眼前,又远在人的天边。
可此时此刻。
仙尊却任由,不,是放纵身边那个青年接近,仿佛甘之如饴。
那把从不见离身的衔云折,甚至亲自递到了对方手中。
琅環院首一愣一愣,很知趣地意识到不该再看,走开以前的最后一眼,是那个白发青年的修长身影。
他想起风物试魁首公布时,琅環壁上的那道名字。
……云澜府,沈欺,到底是何方人物呢?
=
蔚止言有意献扇请罪,沈欺浑然不想接受,猛地松开了手。
他大略知道蔚止言还没有胆大妄为到直接打出利用他的主意,只不过被诓了一道的感觉,依然让他相当不虞。
指腹擦过对方喉结,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
群仙筑人来人往,不是动手的好地方,这次姑且放过蔚止言了。
“再有下次,休怪我无情。”
“好呢。”蔚止言蒙他大赦,满口答应。
这还不够,又讨好道:“如果疑是还生气的话,尽管和我说,叫我做什么都行。”
沈欺:“那把拘灵还我。”
蔚止言:“这个……暂且不行呢。”
呵。
“滚。”沈欺冷嗤一声,转身就走。
蔚止言完全没听见似的,笑眯眯地紧随其后。
“疑是,这便去准备后面那场万象试了么?我来陪你吧?”
“可以。”
沈欺驻足:“刚好,我还缺个陪练。”
“好啊,练什么呀?”蔚止言兴致勃勃。
沈欺缓缓举弓:“试箭的准头。”
“啊???”
蔚止言强颜欢笑:“要、要么还是换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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