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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鲤镇怪谈(一)

不是不知道蔚止言不食人间烟火,真的下了凡尘,沈欺才感知到蔚止言对于人间诸事的生疏,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按照蔚止言的说法,制备“一剪梅”的梅香,取自于白梅初绽的第一缕香。白梅又要属自然生长为宜,仙术催生的失了三分灵韵。

踏雪寻梅么,固然以严冬北地为宜。蔚止言倒好,出仙界后一路腾云驾雾,胸有成竹的架势,等云气散了,看清落脚处:

江南。

暖冬。

梅林的影子都没有。

方圆数里,仅有一处地势居高的山庄,零星地养着一小片白梅树——梢头白梅羞怯含苞,尚是将开未开的关头。

沈欺的眼神遂变得十分可怕。

蔚止言急中生智:“疑是,看这些梅树很快就能开花了,我们不若在这儿等等?”

“呵。”

沈欺无动于衷,只留给蔚止言一线冷漠如雪的脸颜。

蔚止言一厢情愿地当沈欺默认了,转眼将一只宝箱掏出来。

“疑是,”蔚止言估摸着在这山庄歇息需要的花销,实在摸不准度,拉了拉沈欺衣袖,“你说我手上带的这些,够用了吗?”

来得匆忙,蔚止言所持金银是很久前随手搁在宝箱里的,手头只剩这么点,再多的就没有了。

打开宝箱,一大片灿灿金光,简直晃人的眼睛。

“……”

沈欺:“不说箱子里的东西,单你这只箱子,抵十座百座这般山庄也绰绰有余。”

蔚止言:“嗯?!”

沈欺看明白了,蔚止言分明是对人间金银用度毫无感知。

他实在看不下去,远离人间多年,见识仍在,从宝箱里挑了一锭金子出来,其他一律叫蔚止言塞回去。

唤来山庄掌柜,二指挟着金锭在柜案上敲了敲:“梅院一间,要清净些的。”

掌柜看直了眼睛。

不仅是因为贵客抛过来的金锭子,更因为贵客乃是两位道长,还是周身气度不凡的道长。

实际上蔚止言同沈欺两个周身施加了一层障眼法,神仙下界不可贸然显露身份,不方便声张时,障眼法就成了行走人间的必备。

这层障眼法,蔚止言只有第一次路过人间时没用上,由于那次他从头到尾是乘风来去,连一个人影都没撞见。

除了那次,蔚止言下凡是必备障眼法,尽管他下凡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这一次,蔚止言不只给自己施了障眼法,当然还给沈欺施了一层。障眼法一加,寻常人便看不清他们的容貌身份,雾里看花而不自觉。

有一层障眼法,别人看不清他们来处,然而哪怕遮掩了身份,也叫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世间人物,所以他们两个对外宣称是云游四方的修道人士,听起来倒是十分可信了。

昨儿一阵今儿一阵,连着遇见出手阔绰的道人,山庄掌柜喜上眉梢:“道长贵安,请随敝人来。”

掌柜是个有眼力见的,瞧出这两个道长必有来头,毕恭毕敬地照办下去,为二人引路至山庄修葺得最讲究的一座雅院。

天色已晚,踏进院门,沈欺开口点上几道小食,将殷勤掌柜打发走了。

蔚止言塞回去的一箱子金银财宝无处安放,如今找着空当了,不作多想,统统递到沈欺面前:“疑是,这一箱就放在你这里,好不好?”

沈欺:“?”

“留在我手里,下回还是分不清楚花费几何,”蔚止言越想,越觉得他做了个英明神武的决定,“请疑是帮我保管就没问题了!”

蔚止言久居仙界,对人世间的用度开支闻所未闻,遇到花销了,应付方法便是往外撒——有多少撒多少,挥金如土而不自知。

完全是令人发指的败家行径。

在蔚止言殷殷期盼的注视下,沈欺总算收下他随身家当,乜他一眼:“你真的来过人间么。”

此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要说蔚止言来过人间,着实令人难以信服。

“来过的啊。”蔚止言罗列道,“一共有三回呢。第一回路过,第二是与你在不应谷那回,第三回算个意外。”

才三次。第一次,路过。第三次,意外。

至于蔚止言说的第二次,与沈欺在不应谷那次。

不应谷,那是人间修仙氏族聚居处,避世离俗之地。

这样算下来,浮光掠影,蔚止言来过人间的三回,约等于没来过。

正儿八经走入凡世,蔚止言今次算是头一遭。

沈欺:“你这样的,尘世间从没有人起疑么?”

路边找个稚童也比蔚止言会操持生计,他行走人间的几次,是怎么不受怀疑的?

“所以啊,每次来人间,我都是化作修道之辈的。”蔚止言洋洋自得。

神仙下世不得随意显露身份,蔚止言知道自己扮演凡人扮得不像,所以折了个中,次次以求仙问道的修者自称。

修道者嘛,不通人情也就显得情有可原了。就这样,蔚止言给他肤浅的人间阅历披上了完美的外衣。

对此,蔚止言是信心十足:“况且还有障眼法在,绝不会有人发现过的。”

沈欺笑了一声。

“是吗。”

风动,吹过室外含苞欲放的白梅,枝头簌簌。

蔚止言嗯嗯称是:“看穿过我身份的,就只有疑是了。”

可是那次是在不应谷,不应谷的话,不十分算是尘世间了吧。

况且看出他身份的那个时候,沈欺已经是逢魔谷的魔使,也不是人族啊。

蔚止言无比确认,他前几次将自己掩饰得好好的,不会给人察觉到他的真身。

沈欺便轻飘飘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此世的人间,此时正处正月时令。月色晴朗,明日就是上元佳节。

掌柜差人送来了沈欺点上的吃食,产自江南的一道桂花酿圆子,配一壶温好的黄酒。

两只酒盏,沈欺依次斟满酒,推了只过去:“要喝么?”

“要的……”蔚止言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吧?”

试探着抿了一小口,酒液清醇甘柔,蔚止言却是面露一丝丝不明显的痛苦之色。

“怎么了?”沈欺夺过他的酒盏,里外验看,是寻常黄酒。

蔚止言皱着脸,小小声道:“没什么,疑是,只不过我……”如此拐了好几道弯,说,“有一些……嗯,怕苦来着。”

蔚止言惯是喝不来酒,没有别的苦衷,无非是蔚止言他,尝不惯苦的滋味。

再醉人的琼浆玉液,只要是掺了一丝一毫辛、苦、劲、烈的味道,蔚止言一律避之不及,为此早退无数个仙界盛宴。

即使是有一个调配酿饮的乐趣,蔚止言也从未涉及过酿酒,可谓是怕苦怕到了极致。

江南黄酒,入口的确是清醇甘柔。却也是微酸回韵,微苦层递,兼有柔里藏辛的后劲。

蔚止言以前从没尝过,打起精神一试,尝到了一分辛苦便觉得盖过了十分柔甜,立刻敲响了退堂鼓。

沈欺:“喝不来酒味,那你酒量如何?”

蔚止言眨眼:“还没有好生试过,我想应该就是……不胜酒力?”

沈欺一想,可不就是。

蔚止言如果是受不得一点点苦,连一盅完整的酒也没喝过,又从哪里谈酒量不酒量。

蔚止言伤感挫败:“疑是,我自是想与你酣饮彻夜的,可惜不胜酒力,对饮却是难了。”

且伤心且幽怨,活似个遭人冷眼的凋败花骨朵。

沈欺被蔚止言不分时宜散发的戏瘾搅得烦了,不能对饮有什么要紧,左右他也不好酒,压根没想过什么酣饮彻夜的事。沈欺撇开黄酒:“那就换一样。”

酒喝不得,桂花圆子总可以了吧。

一只红泥小火炉,煨着红豆沙,筛了些干桂花进去,氤氲满院甜香。

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响,小圆子白白糯糯,颗颗浮了起来,和着桂花,漂在红豆沙里游荡。

蔚止言主动请缨,担纲了掌勺的司职。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拿稳长勺,盛出碗热气腾腾的桂花圆子,端到沈欺那头。

“疑是,给你的。”

沈欺伸出左手,正好,那瓷勺摆在碗的左侧。

蔚止言:“疑是,怎么样?可还适口么?”

沈欺尝了尝:“不错。”

“你如果能安静些,”沈欺吃完一口,虚虚瞧着蔚止言,言简意赅,“就更好了。”

蔚止言的笑容凝滞了。

默默闭上嘴巴,依样给自己盛了一碗,用清甜小圆子抚慰受伤的心窍。

雅院宁静,红豆桂花的香气让炉火烘煨得暖热,两人对坐窗前,品尝一炉甜香。

一时无话,只有梅影扶疏。

白瓷碗见底,瓷勺碰碗,叮当地响。

沈欺对面那人却不见响动。

一看,才小一刻钟的工夫,那人一副身子骨陷进软榻,空碗搁在桌沿,手臂摇摇欲坠地支着,眼皮昏沉的形态。

像是醉了。

……蔚止言的“不胜酒力”,原来是这么个不胜法。

才喝了一口,有到一只酒盏的一半吗,就醉成了这样?

沈欺又好气又好笑,早知如此就不该让蔚止言喝那一口酒。也只好起身,过去将蔚止言扶起来。

扶了一把,却被人无意识地扣住手腕,握紧不放了。

锦织衣袖间一缕清冽冷香,和颜色一样的淡雅,飘过他的眼帘。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多了道桂花红豆的馥郁。

被扣住的又是左手腕,和歆州那晚同一个位置,沈欺盯着蔚止言昏睡的情态,没什么意味地笑了一笑。

蔚止言,不管清醒不清醒,总挑着他身上这处下手,诚然是个恶习。

他动了动,还没能抽出手腕,那个醉得迷蒙的人反而顺着这股力道,朝他倒了过来。

毫无间隙地缠到他身上,把他压进了软榻里。

沈欺是真正地有些气笑了。

单手撑着软榻边沿,另一只手则提起身上人的后领,顺着衣领绕一圈,抬起那人的下颌。

天宫云锦饰带繁复,衣角飘飘曳地,玉冠环佩,檀墨似的长发垂下,白衣兰树,全数倾倒于他的怀中。

他就这么看着蔚止言展露出的醉态,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要说起来,蔚止言倒也不像是醉态。

醉得很安静,比起醉酒,更像一个闭目养神的形容。

蔚然君此人,还是闭上眼睛不要说话的样子正常。

只是沈欺才这么想着,放开了手,蔚止言一颗脑袋复又朝他倒下来。

挨得更加近了,几缕长发散落,一副睡相的人无意中皱了皱眉。

沈欺替蔚止言将那缕乱发束好,悄声:“……如此掉以轻心,不怕落进恶人手里。”

不全知他底细,就敢当着他的面将自己喝醉。

沉睡中的人,当然听不见沈欺的话,也听不到沈欺的心声了。

蔚止言舒展眉头,靠在沈欺肩侧,睡得安稳不过。

沈欺左手的那一节手腕,仍是被人紧握着不放。

沈欺挥熄炉火灯烛,只留月光洒落,梅影婆娑。

他看了看树梢头即将绽开的梅花,又看了看身边十分麻烦的这个人。

……等蔚止言清醒了,再好好和他算账。

=

天光拂晓时分,蔚止言才悠悠然醒了过来。

好久没有喝过酒酿了,昨夜他好像是忘了自己“不胜酒力”的事,似乎把自己给喝醉了吧。

嗯,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醉了过去,还醉得格外安心,做了一场梦。

梦中仿佛找到一样称心如意的宝贝,他实在喜欢得紧,一直抱着舍不得放手……嗯?

蔚止言指尖一动,不得了,真的摸到了梦中的宝贝。

一截清晰腕骨,肤质玉润,触感极好。

“摸够了么。”

一个寒气森森的声线,自他身下而来。

蔚止言睁开眼睛,正对上沈欺眼神。

翡色碧瞳凝视他,眸色冷淡,似要结冰。

托蔚止言的福,沈欺整个晚上没能走开这张软榻一步。

“够了,够了。”

蔚止言瞬间读懂沈欺脸色,揽错的态度绝佳:“疑是,我错了,不该随意喝醉打搅了你。既是我的错,给我一个机会叫我补偿回来吧?”

“我打搅了你一晚,等到今晚便让你打搅回来,这样如何?”

“不行吗?是一晚不够,那就三晚?十晚?或者疑是来定吧,你想打搅我多少回就多少回,我都是可以的。”

“……”

沈欺:“我想你离我远些。”

蔚止言:“啊?”

看蔚止言恢复成这副不要脸的样子,想必酒也是醒得差不多了。沈欺彻底打消和此人说话的念头,冷笑一声,干净利落地推开蔚止言,把人赶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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