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此一幕，蔚止言那退堂鼓打得是愈响亮了。
他被一个笑所迷，稀里糊涂地跟着沈欺来到了鲤镇，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容不得反悔。
沈欺没给蔚止言一点点退却的机会，障眼法避开乞丐耳目，守着蔚止言一步一步几乎是挪动，慢吞吞挪进了鲤镇地界。
蔚止言这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是从听到鲤镇闹鬼的传闻后开始的。
这个样子上一次出现，是他们在歆州方寸司时，蔚止言看见了医官布置出的阴森场面。
那时蔚止言说，类似这种，像是怪力乱神的氛围，他素来是不太能领受。
难道说，“不太能领受怪力乱神之事”的范围，也包括了闹鬼么。
神仙见鬼愁，嗯，闻所未闻。
沈欺直言：“你若怕鬼，如何做神仙？”
“也不是害怕，”蔚止言难以形容，衔云折比划了两下：“只是不够习惯。就是那种……嗯，故弄玄虚，神神鬼鬼的感觉。”
鬼怪本身，蔚止言是算不上惧怕的。
他难以适应的，是阴鬼出没时那股恐怖风气，那种吓死人不偿命的气概，制造的阴森骇人的氛围。
连带着，就看到鬼都头疼起来。
反正六界之中，蔚止言是绝不打算踏足鬼界和冥界的了：这两界鬼魂满地飘，鬼界还好些，总归是受管束的轮回之地；冥界更为可怕，孤魂野鬼来去自由，全是足以写进恐怖志怪的恶鬼。
如非必要，蔚止言一直不大乐意与鬼打交道，何况现下失去了给他心灵慰藉的灯光——在歆州对付纪桓用尽了洗魄灯的亮光，蔚止言随身的灯笼变成了一个装饰，后面他们又直接赶去了忘忧都，没给他折回九重仙阙补充的时间。
眼下没了洗魄灯在畔，蔚止言徒留后悔，非常之后悔。
只能缀在沈欺后头，紧跟沈欺不放，宛如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
沈欺再度质疑，假如蔚止言不是生来为仙，真的能成仙吗。
“其实没有灯笼壮胆，也有别的法子可以克服的。”并没有人问，蔚止言自顾自开腔说道。
沈欺勉强搭话：“什么法子。”
一道热意接近，手指被人扣住。
蔚止言握着沈欺一只手，就等着沈欺问他的这句话，语气可怜：“像是这样，有人在身边牵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沈欺听笑了。
“我突然觉得，人有三两畏惧事物，也没什么不好。”
“如此难以克服，你还是不要勉强了，继续怕着吧。”
蔚止言不能镇定了：“那怎么行呢？如果我不能克服，以后岂不是总是麻烦疑是？”
沈欺不管蔚止言的歪理邪说，将扣在他五指间那只手掌一拧，冷笑：“难道你现在这样举动，不能算作麻烦？”
蔚止言受了这点痛，陡然变得多愁善感：“唉，疑是将我当作麻烦也是应当的，毕竟是我太过柔弱，只得仰着疑是垂怜，予我一些关照。”
“确实是麻烦。”沈欺没理蔚止言如何故作伤感，无情笑了一声。
“这么喜欢‘太过柔弱’，再说一句，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变成个真正的柔弱，将你好生关照关照。”
蔚止言马上不装了：“不了不了，这个还是不用了。”
沈欺没什么表情，斜睨蔚止言一眼。
却没将那只被握住的手抽出去。
蔚止言笑弯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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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镇地地道道是江南水乡的面貌，小桥流水，青石板路，一条鲤鱼河淌过，清凌的水流弯弯。小镇世代沿袭一个古老风俗，家家户户堂前悬镜，门口挂一对做工精湛的鲤鱼灯笼。
人间此世的时令正当上元佳节，鲤镇街坊人家在自家屋子里忙活着，张罗一家大小剪纸扎灯，为即将到来的灯会做着准备。
大街小巷浓郁的年节人气，要说闹鬼的迹象，却是无处可寻。
一户临河人家，有个穿锦鲤刺绣棉袄的小女孩，帮着父母在灯纸上画好一条彩鲤，探头探脑，张望路边走过的陌生面孔。
她的眼睛看出窗外，新奇地打量那两个好看的陌生哥哥。
知道引来了镇上几个人家的主意，沈欺没放在心上。
他们身上有障眼法在，别人也看不出什么。
那些眼光来回扫过一圈，收回去了。小女孩看了他们两三眼，眼光又回到没画完的鲤鱼灯上。
沈欺偏头，与蔚止言道：“你现在看到的，镇上有鬼么？”
牵着沈欺走了一路，蔚止言飘飘然不知所以，眼泛桃花相，信口道：“没有的吧。”
“疑是，你呢？是看见什么古怪了吗？”
沈欺看过此处灯火人家，看过一弯流淌的鲤鱼河。
只说：“你说没有，那便是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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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送来声声丝竹曲调，沿着悠扬乐曲往前，走到街角一座茶楼。
茶楼里唱着皮影戏，下一场戏正待开场。
高堂满座，堂前高高悬挂着一面古朴的鲤鱼镜，下方，听戏的镇民坐得满当，闲话家常三两句，茶楼门帘从外掀开。
镇民们回头去看，踏进来一对年轻男子，陌生面孔，身形气度出挑得不似真人。
“这是哪里来的贵客吧？瞧着面生。”
“这模样，比李老爷今天刚请上门的道长还金贵哩！”
“莫不是也是哪家道长？除了道门的老爷，近来可没有几个敢路过咱们镇子的啦！”
“嗐，天可怜见，还不是那闹鬼的事害的！”
“嘘……你们小点声！莫吓着别人。”
“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咱们鲤镇乡亲历来安分的喏，哪里来的鬼哦？”
“就是，李老爷找了多少天师，把镇里来来去去都看过的呀，没有就是没有嘛。”
“真的大事没有，李老爷何必请那么多的天师过来？”
“李老爷有的是银钱，爱请就请呗，犯得着你我替他操心么！”
“那这两个公子……又是李老爷请上门的天师，还是道长？”
“我才去了李老爷府上，刚请来了两个师兄弟，叫作展道长和梅道长的，没见听说还请了别的呀。”
众人还要再看，不巧，那白发公子要了间雅座，帘幕拉下，隔绝了外界探究的视线。
进来看戏是蔚止言听到那阵戏曲声、心血来潮地跟了过来。蔚止言鲜少直面市井生气，对此抱有十足的兴趣。沈欺将皮影戏当作能看能听的话本子，且随他去。
落座，戏曲开台，沈欺忽地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有道幽微视线，朝他们这处缠了过来。
仿佛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藏匿在茶楼某处隐晦的地方，秘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可茶楼里面所有的人，分明都目不转睛望着戏台，没有谁看着他们这一面。
“疑是，怎么了？”蔚止言随着沈欺往四处观望，什么也没望见。
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没怎么，”沈欺一语带过，“先看戏吧。”
“行噢。”
蔚止言听话地转头，目光回到戏台。
戏幕上方，人们注意不到的茶楼高处，那面悬挂堂前的古旧鲤鱼纹镜，闪了一闪。
这微乎其微的变化，没有人得以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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