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白幕戏台,和着长笛唢呐的激烈拨奏,唱起高亢嗓腔,好戏开场。
茶楼唱影的是鲤镇最出名的皮影班,今日来的是戏班里手艺最好的皮影匠,表演的剧目则源于鲤镇一个秀才写下的戏本子。
这鲤镇秀才写得一手精彩纷呈的戏文,加上皮影匠出神入化的手艺功夫,搭在一起相得益彰,让鲤镇的皮影戏声名远播。
只是秀才除了写写戏文,别的什么事也做不妥当,考取了秀才也没给自己谋上个一官半职,就说跟秀才同辈的李老爷,早就成了一方富甲,秀才却还是个穷酸样,将自己活得一天比一天穷困潦倒,养出一身怪脾气。
好比秀才写戏本,经常是闭门不出,十几二十天的见不着人影。不过秀才关在屋子里越久,写出来的故事越妙。
镇民们习惯了秀才的古怪,碎碎地念叨,秀才啊,又有好久没看见他露面了吧,不晓得下回又要写出个多好看的戏出来。
这天表演的一出戏是秀才之前的旧作,从脍炙人口的前朝史改编而来,写成一个新鲜故事。
说那前朝邢国,末代出了个女暴君。女暴君鬼迷心窍,私自勾结邪魔,害得国破人亡。万民罹难的关头,天降神迹,终于战胜邪魔,让黎民百姓重获太平。
戏文情节曲折,最精妙的还是那皮影,彩绘描刻的影偶栩栩如生,细腻到毫发毕现,嗔笑怒骂之态跃然变换于幕布上,神态灵动得不输活人。
到了跌宕的打斗戏,琴鼓喧噪,幕后皮影匠手握竹杆,十指提线,缭乱翻飞。
暴君与义士,神仙与妖魔,尽在一方皮影上淋漓厮杀!
看戏的人们抻直了腰杆子,舍不得错过一眼:
“好啊,好!!”
“妖魔獠牙画得恁真,要不是晓得那是皮影,我还以为它要跳出来吃人啦!”
“哈哈,你坐得这么近,要真是妖魔变作的皮影,第一个便吃了你去!”
“你们说,秀才写的虽是个假的戏本子,当年的邢国别真是遇了妖魔吧?”
“这你可问对人了,还别说,我祖爷爷的祖爷爷说过,邢国灭国的那一年,王宫里都填满了吃人的怪物哩。”
“嘿,你们俩够了啊,还把戏本子当真了?我怎么记得史书写得清清楚楚,邢国乃是暴君恶政招致亡国,可没提一点妖魔鬼怪的事啊!”
“妖魔也好,天降神迹也好,看看就行啦!”
“‘天降神迹’,”沈欺向下瞥去,听着众人一言一语,神色很轻,问在座那一个真正的神仙,“天上的神仙,会如同这戏文里一般,专程下世救人吗?”
蔚止言:“若是妖魔下界滋扰,自然要救的。”
又算了算仙界人间两边的时历:“不过啊,他们所说的前朝邢国,距离此世约莫是接近五百年前?那个时节的话,正逢仙魔两界即将交战的时机,仙界应当是不曾插足人世诸事的。”
邢国灭国的时候,正值上任魔君率领群魔扰乱仙界的前夜。仙魔两界秩序崩乱,仙界与人间的往来因此中断。
沈欺就知道,皮影戏里所谓的神迹降世,全是杜撰的了。
“况且,”蔚止言算了一算,“尚且不论有无妖魔作乱,导致邢国覆灭的祸事,像是那位国君亲手招来的。”
“由人结下的运道,也将由人化解。纵有天地干涉,也难重拾圆满。”
凡间的妖魔鬼怪之祸,神仙或可渡;而凡间的**,却是神仙也难渡了。
“嗯。”
沈欺看着戏幕,国破罹难,一座分崩离析的王宫,满目疮痍。
这个破灭的结局也好,还是蔚止言说的这个道理也好,他早都预见过了。
“说的是。”他这样说。
皮影戏唱到了尾声。
国土王宫破败了,魔物也同样溃败,天降了奇迹显灵,最后将安宁还给了世间。
苦难重重,但邪恶退场,到底还是个好的结局。
戏班子收工,皮影匠把一套影偶收回木箱,仔细摆放整齐。
看戏的人还意犹未尽,纷纭地谈论着戏文里的妖鬼仙魔,镇上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烛。
是夜里了。
人群才接二连三地散去。
茶楼渐渐地安静下来。
而鲤镇,似是结束了一天的沉睡,褪去白日的婉约,在夜晚苏醒了。
通明灯火将小镇照亮得无分昼夜,是每家每户点起红艳艳的灯笼,给弯弯的鲤鱼河点上了光芒。
更是街头巷尾奔涌出来的、一尾又一尾璀璨的鲤鱼灯。
清乐奏响,歌舞翩跹,鲤鱼灯高低舞动,竹篾扎成灯骨,彩纸装饰的鱼身有三四人那样长,灿烂的七色鲤鱼游弋在夜色里,拖着闪亮的尾巴。
它游到哪里,便照亮哪里。
正值上元良夜的一个夜晚,满月时圆。
人间花灯明亮如画,绮罗彩带飘舞,灯光同结彩交映,光耀夺目。
“疑是。”
自从走出茶楼,蔚止言与沈欺才分开一场戏时间的两只手,又紧不可分地牵上了。
沈欺瞧了蔚止言一眼,没说什么,亦看不出喜怒。蔚止言如此愈发肆无忌惮,把一握冷白细润的指骨攥紧在手心里,牵着手指的主人,一路慢慢悠悠,沿着鲤鱼河漫步。
鲤镇的夜幕叫灯火唤醒了,河边光影闪烁,蔚止言轻柔地喊过沈欺一声,说:“不应谷一别之后,你去了哪里?”
沈欺也看着他,倏而轻笑。
“我还当你不会问了。”
灯幕忽闪,将碧瞳深处那一分笑意映得明明灭灭。
“当然想问的啊,”蔚止言以一个非常理所当然的口吻,“我一直都很想听疑是亲口告诉我的。”
沈欺依然是笑:“可我不想说。”
“再说了,”碧眸之中笑意转淡,漫上一些玩味的意思,“你就没有事情在瞒着我么?”
他和蔚止言,彼此彼此罢了。
“嗯……”蔚止言认真思考,“有那么一点点?”
“但是如果疑是来问我的话,我都会说的。”蔚止言笑得满面春风,“毕竟我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对疑是从来不会有什么隐瞒的啊。”
“出淤泥而不染,”沈欺淡淡道,“因为你就是淤泥吧。”
好冷酷好无情的话语,蔚止言心痛如绞。
略一酝酿,指尖幻出张帕子,蔚止言就捏着帕子半遮了面,做出颓然欲泣、神情凄楚的姿态:“当年沈郎与我花前月下,如今韶华流逝,我在沈郎心里的形容,竟然是同淤泥置于一谈么?”
待到话末,肩头耸动,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假意抽噎一声:“沈郎,你好狠的心啊。”
沈欺不发一语地看完蔚止言这段变脸,忽地抬手,捏住蔚止言下巴。
“怎么会。”
他仰首,双唇相对,两人鼻尖几乎贴在一处。
他与这人低语道:“我自是怜惜你,怜惜得紧。”
正在假哭的人当即凝滞。
始料未及,这一番唱戏居然会得到疑是的回应。
蔚止言滞了一滞,扣在他下颌的手骤然放开。
沈欺毫无留恋地收了手。
蔚止言戏瘾发作不是一天两天,还不如顺着他往下演一段,这样一来,这人就不会再着了魔风似的,继续演他无聊的把戏了——
刚这样想着,陡然,被一股力道拉了回去。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眼尾。
“疑是。”
蔚止言又是这样喊他,他总是这样喊他,像是把沈欺那个“怜惜得紧”的玩笑话当了真,温柔应声:“我心亦然。”
沈欺眼睫颤了颤。
被蔚止言牵住的手挣了挣,似要推开他。
他也真的使了气力,撤出蔚止言的牵绊。
继而,勾住蔚止言的衣襟。
“你就只有这点胆量么。”
他仰起头,用力将蔚止言衣襟一扯,把他往下拉了拉。
丝毫不差地,一吻覆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不等蔚止言任何回应,转眼,沈欺松开手,脱身而去,走到了蔚止言前头。
只留给蔚止言一道背影。
蔚止言怔怔。
桥下潺潺的鲤鱼河,盛满了夜空锦鲤的辉光。河水泛波如鳞,五光十色,欲坠入桥上人的眼睛。
但那双桃花眼,只望着他的眼前人。
白发碧瞳,恍如碧川覆雪。长发束起,垂至腰际,几缕流淌过肩颈,线条流畅,肌骨清匀。
蔚止言屈起指节,碰了碰唇角。
唇上余留的一点温软触觉,让他分不清楚此夜是真是幻。
此夜是真是幻,也不再重要。
……当然不是了。
他当然不是只有这点胆量。
甚至不止这样的胆量,他还有一些别的胆量。
好比是……扰乱一池川泽,让如碧如翡的河川,染上一些别的颜色。
但就这样说出来的话,蔚止言的心情,且摇曳且烦恼,会不会把疑是吓到了呢。
嗯,疑是的话,约莫不会被谁吓到吧。
知道他的心思以后,会拿什么样的眼神对待他,却不好说了。
蔚止言目视着沈欺身影,眉梢扬起惯常的笑,将眼底一丝隐约的深意拂去了。
只跟在沈欺身后,脚步挨得极近。
粼粼波光里,两个影子几近重叠。
“不应谷过后的事,疑是若不想提,等哪一日想说的时候,再和我说就好了。”
“毕竟我是神仙嘛,时间还好有那么长,慢慢等也没关系。”
沈欺停步。
“……假若没有那一日呢?”
柔缓意味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
“嗯?那我就……再等等?等着等着,也许就等到那一日了呢?”
而且……
等不等得到,又如何呢。
蔚止言再一次抚过唇边,目光深深,片刻不从眼前人的身影离开。
只要这一泽碧川是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其余所有的问题,再是有着千难万难的处境,他都不会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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