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镇一夜鱼灯舞动,天色既白方歇。
舞灯的、赏灯的,踩着灰蒙蒙的天光,悉数归家了。
清晨时分,灭了灯的鲤镇,比夜晚还要黯淡许多。
如同一个游乐过后疲惫不堪的人,鲤镇复又死死睡去,陷入了与世隔绝般的寂静。
天色阴阴沉沉,无雨也无晴,吹来一片片乌云,层层堆在天穹。
乐舞声响毕绝,镇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鲤鱼河的流水声。
咕咚,咕咚,沉闷地响着。
“蹬蹬蹬!”
一片沉寂里,突兀的脚步声响,越来越近了。
一个身穿道袍的人,从一座富贵宅第里破门而出,无头苍蝇似的奔窜到街头。慌不择路跑到鲤鱼河边,撞见沈欺二人,猛地停下,激动得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前辈,前辈!求求你们了,救救我们吧!”
这人面熟,是山庄里遇见过的道人。沈欺对出头的那个没留下愉快印象,连带着对另一个也生不出热络:“何事?”
这师兄弟两个是来鲤镇捉拿禁物的,出发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天一夜过去,其中一个就吓成这样?
梅十五已经吓破了胆,这对散修道侣既然会三味火符,绝对当得起一声前辈,梅十五一厢情愿地祈祷着,他救命的希望可全系在前辈他们身上了啊!
街边门户紧闭,梅十五紧张兮兮地看了一圈,前后左右无人,于是嘴里倒豆子般,哆哆嗦嗦说了起来。
“二位前辈,晚辈叫做梅十五,拜在宣衡境门下修道。昨天冒昧打扰实在是我们的罪过,我那师弟年少不明事理,晚辈在此替他给前辈们再赔个不是,请求前辈恕罪则个。”
“我和泽君,哦,展泽君就是我那师弟,我们这回下山,是为了捉回门内一个禁物……”梅十五还不知道他和展泽君的对话早被听了去,把禁物逃脱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昨天梅十五从山庄掌柜那里打探到禁物可能流入了鲤镇,展泽君再确认了一遍,禁物的气息正是徘徊在鲤镇上空。
展泽君等不及要回收禁物,差使梅十五马上收拾好行李,匆匆赶来了鲤镇。
进鲤镇的路上,他们同样遇到了疯乞丐的阻拦。
乞丐疯疯癫癫,抱着展泽君的腿脚不撒手,把他往泥巴地里拖,展泽君的脸色臭到极致,大喊大叫地让梅十五把乞丐打发走了。
才进了鲤镇,很快有人过来邀请他们。
原来是鲤镇闹鬼传得纷纷扬扬,镇上一个富商李老爷的生意首当其冲,因此,李老爷不惜花费了大手笔,寻觅不少高人来到鲤镇破解闹鬼的传闻。
被李老爷请来的高人数目众多,天师、方士、道人,什么奇人异士应有尽有,但就这样驱邪驱了一两个月余,闹鬼的说法还是没个结果。
展泽君行事高调,扮相又光鲜亮丽,招摇得很。他才到鲤镇,李老爷就接到了消息,亲自邀请他们师兄弟两个到府上小住,渴望的眼神俨然将他们看作宝贝。
展泽君应邀在李府落脚,安顿好了,带着梅十五去镇上走访勘察。
奇诡的是,他从鲤镇外边明明能探知到的禁物气息,当他们置身鲤镇之中,反倒无影无踪。
简直就像凭空消失了。
鲤镇说是闹鬼,说到鬼,必是阴气横行。但展泽君左看右看,鲤镇各处并没有什么阴气,镇民各个命脉如常,全是活人。
再去问镇民,人人皆说,镇里闹鬼的事传了个把月,害死了好些人咯。
这个时间,和禁物从他们宣衡境逃出去的时间刚好吻合。
然而,当展泽君再问,所有人皆说不出个准信了。
鲤镇何处闹鬼?闹的是什么鬼?
闹鬼害死了好些人,死的好些人是哪一些?如何被害死的?
竟没有一个人答得出口。
师兄弟两个奔波了整天,一无所获,精疲力竭。到了晚上,两个人累得连赏灯的兴致都消磨干净了,只好打道回程,夜宿李府。
展泽君挑剔惯了,不愿意和人同住,梅十五与他分别宿在左右两间厢房。也怪这个,也怪当晚李府的宴席过于丰盛,梅十五贪了嘴,后半夜有些涨肚,独自出门起夜。
梅十五出门匆忙还不觉得,回房路上,突然感到异常的死寂。
李府上下似乎全都歇下了,守夜的家丁也不见影子,雕梁画栋的宽阔宅院里,听不见一点响动。
只有梅十五一个人的走路声,嗒、嗒、嗒,如影随形。
李府遵循着鲤镇习俗,堂前悬镜,一间间院子前都挂着红艳艳的鲤鱼灯笼。深院回廊前前后后,一面又一面的铜镜悬挂着,倒映着数不清的红色灯笼,在夜风里摇晃。
像一双又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浸在黑夜里,窥伺着误闯的行人。
花草树木在夜里探出枝桠,笼罩上一层暗红的阴霾,显出扭曲的形态。
有如撕裂了地底,伸出双双漆黑的鬼手。
梅十五没来由地心慌,默念几遍清心静气的口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回到房间。
关门落锁一气呵成,梅十五吹了灯,躺回被窝里。
闭上眼睛,扯了扯被角,脚板子往下一伸,悚然一寒。
屋里的灯熄了,宅院里大红灯笼飘摇,透过窗子,红艳艳的光影钻了进来,给房里昏暗勾勒出暗红的轮廓。
足够让梅十五看见……床尾鼓起一个包。
……被子里面,多出了个人影。
梅十五心脏跳得快要炸开了,僵直着身体,下一刻,轻微的细碎声音炸响——床尾那团多出来的东西,动了。
一个人从被子里钻出来,以极其扭曲的姿势爬行——赫然是白日里对他们慈眉善目的李老爷!
梅十五全身每一块骨头绷得死紧,大气不敢出,战栗着去够放在床头的符箓和佩剑。
李老爷却好像看不见他,用那个诡谲的姿势爬下床,爬到房里一面梳妆铜镜前,歪歪扭扭地坐在凳子上,自顾自拉开妆奁,描起花红来。
午夜时分,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勾着歪斜的手势,对着镜子画眉描红,惨红的灯笼打在他脸上,涂出一道道诡诞的沟壑。
这画面简直灵异至极。
李老爷涂完了胭脂,对镜照了一番,咿咿呀呀的,唱了段不成曲的调子。
若有若无的歌声,灌进梅十五的耳朵里。
那歌声甚至称得上婉转动听,可游走在梅十五耳朵边,不亚于催命的惊魂曲。
梅十五被这个半夜闯进房间梳妆唱曲的李老爷吓得心惊肉跳,趁着李老爷背对他独自唱得兴起,翻找出驱鬼符箓,速速作法。
法诀施展到一半,歌声停了。
李老爷缓缓转头——他脖子上那颗头从前往后,掉转了一个完整的圈,定在梅十五身上。
梅十五止不住地抖,符箓撒掉了,他胡乱换了一张,牙关紧咬,默默举起剑。
李老爷却又把头转了回去。
他从妆奁格子里抽出一把金色篦子,金篦子的梳齿排列得密密麻麻,比钢针更锋利。
李老爷拿起篦子嘻嘻地笑,笑着笑着,突然,对着自己的脖子,直直扎了进去!
血溅如注,染红了镜面。
金篦子在李老手里成了夺命的锯齿,来回不停拉锯,直到割开了皮肤、割开了喉咙——
咔嚓!
锯断的头颅摇摇晃晃,歪斜着挂在身上。李老爷就这么动了起来,嵌在断头上的眼球直勾勾望着梅十五,要笑不笑,双手还拿着染血的金篦子,对着他走过来了。
——危险!
恶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梅十五肚子里翻江倒海,恶心得酸水直冒,头晕目眩。
心中警铃大作,怎知身体不听使唤,血腥气里犹如藏着一只无形的手,钳住了他的四肢。
梅十五无法动弹,明明举着剑,竟然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李老爷一步一停,在地上拖出一串血淋淋的脚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别过来!!!——”
梅十五猛地睁开眼睛。
汗出如浆,后背完全湿透了。
室外天光微亮,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扭头看了看梳妆镜,光亮干净,再看地上,不见一点儿血污。
镜子面前,也没坐着一个描眉画像的断头李老爷。
原来是个噩梦。
“好险,吓死我了。”梅十五长长舒了口气,抓紧床头一把符箓想图个心安,挪正了脑袋——
头顶一张血唇涂朱的白脸,切割得要断不断的头颅几乎贴在梅十五前额。李老爷用两只泛红眼球盯着他,张开诡异的笑。
它猛然开口,声音嘶哑:“——道长,我在看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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