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鬼一死,镜中之界分崩离析。
沈欺及时脱身,返回镜外。
回到李府时,原有的傀儡清理一空,蔚止言正守在主宅,眼巴巴地等候。
傀儡变回人了,镜中鬼除掉了,而蔚止言,他被一个极大的难题给困住了。
听出沈欺出来了,蔚止言循声辨位,赶紧迎了上去。
沈欺就看到一个两只眼睛蒙住的人,蒙眼睛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他给出去的发带。
蔚止言眼睛上还覆着一层发带,小心翼翼地求助:“疑是,帮我搭把手,好不好?”
沈欺定睛一看。
一缕天青色束进乌发,手法过于拙劣,系得也过于紧了,发带与冠饰缠绕一气,打成个死结。
看得出来有人曾经想要把死结解开,但是越解越纠缠,越补救越惨烈,解成了死结叠死结,扯都扯不开的地步。
难怪蔚止言拿这副尊容迎接他,沈欺扯了扯嘴角:“你自己系的?”
蔚止言委委屈屈:“是啊。”
能把发带系得这么惨不忍睹,确实是种难得的本事。
沈欺:“过来。”
“再低些。”
蔚止言听话照做,弯腰放低了身段,垂首,发顶几乎抵着沈欺下颌。
他的脸便朝沈欺毫无阻碍地显露着,纵是一道天青丝绦遮住了双眼,依然能够相见濯濯风神。
沈欺伸手,捏住蔚止言下巴,往侧边转了转:“头转过去。”
“好噢。”蔚止言听什么是什么,任由沈欺摆弄。
他身后,如玉冷清的修长指节沿着发带,穿过一顶乌墨似的发束,来到死结堆叠的那一团。
指尖拨开缕缕长发,熟练地找出最外一层结,十指灵活如梭,杂乱结团变得分外听话,渐次散开。
轻微的窸窣声,蔚止言感知发间似有似无的触感,很快,耳后一松,覆眼发带垂落。
沈欺拉回发带,将一匹披散白发重新束起。
撩起眼皮,唤道:“晏辞。”
“嗯?怎么啦疑是?”蔚止言双目重见破晓天光,眨了几下眼睛。
沈欺:“我才想起来,你不是能用仙术的么?”
手残解不开的死结,法术总解得开吧。
“……咦?”
蔚止言恍然大悟一般:“对哦,我忘了诶。”
很真心实意,很后知后觉,当真把这么简单一个道理完全忘记的样子。
沈欺就当作蔚止言是真忘了,没细究,只笑了声,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倘若哪天不能用仙术了,你该怎么办?”
“……这,”这题当真难倒了蔚止言一时,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灵光乍现,毫不犹豫道:“没有仙术的时候,有疑是在啊。”
沈欺微怔,薄唇挑出一弯弧线:“花言巧语。”
蔚止言自觉冤得慌:“疑是,天地可鉴,我没有一点花言巧语的啊。”
“走了,回山庄去。”沈欺无情掐断了他的真情剖白。
蔚止言只好人如其名,缄口不言了。
=
鲤镇鬼镜消除,镇民从傀儡线的束缚中挣脱,期间的阴森记忆一并抹去了。
小镇重归宁静,长天如洗,冬日暖阳晴照,街坊和乐融融地来往。
浑然想象不到昨夜之前,这里曾因为一块鬼镜,催生无限的龃龉。
鲤鱼灯笼飘摇,坐落在街角,农夫的屋子里,小女孩儿写完一帖字,举起来给农夫看:“阿爹,你看!”
“嗳,写得真好!”
小女孩咯咯地笑了:“我之前和秀才哥哥学的哦,他才是写得最好的!秀才哥哥是最好的人啦!”
农夫也跟着女儿大笑,背地里,吁了口气。
住在隔壁的秀才一两个月不见出门,农夫本来以为,和往常一样,秀才关在屋里闷头写他的戏本,等到写完了,自然就出来了。
可他今早一瞧,秀才破败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叫虫蚁蛀空的桌椅板凳糊了层厚厚的灰。
秀才的屋子里,早就没有住人了。
女儿说的秀才哥哥,到底去哪儿了呢?
=
展泽君和梅十五被鬼抓得突然,得救得也突然,才被傀儡抓住没过多久,抓住他们的傀儡又不可思议地不见了。
意识清醒过来,还想传信回山搬来师门救急,惊觉那个想害他们的恶鬼彻底没了气息。
鬼也好傀儡也好,一切的古怪都从鲤镇消失了。
尘埃落定,完全没有给他们再发挥的余地。
总之下山的使命顺利达成,虽然结果稍有偏差——原来是计划收服禁物,现在好了,禁物不需要他们收服,直接没有了。
他们两个被阴气俘获晕了一晚上,鲤镇还有谁能具备消灭恶鬼的功劳,自不用说了。
展泽君有心再寻两个前辈登门拜谢,早已寻不见那两道人影了。
草草收拾一番,准备打师门复命。临行前,展泽君恍惚想起件事。
听镜中鬼的口气,在他们前头,还有不少的道修来过鲤镇,受到它残害,折进去一身修为。
展泽君放不下心,和梅十五又把鲤镇干干净净搜了一遍,没见着任何修道者的尸骨。
……是镜中鬼暴虐无道,吃了那些同道的修为还不够,连尸骨都没给他们留下?
展泽君想了一想,只觉触目惊心。
万幸,那只恶鬼已经不在了。
展泽君愤恨,也后怕,心绪再不复来时的高昂,闷闷地走出了李府。
出了鲤镇,外头的官道上,他们又遇到了疯疯癫癫的乞丐。
免得乞丐又来发疯,梅十五自觉地过去赶人,展泽君却若有所思,拦住了梅十五。
展泽君走到乞丐跟前,低下头:“你是鲤镇那个写皮影戏本子的秀才吧?”
乞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跌坐在地。
——鲤镇第一个捡到鬼镜的人,就是秀才。
秀才和李老爷是平辈,少年时候,曾在同一家私塾里读书。
私塾里最受先生赏识的学生就是秀才,论起才华学识,李老爷远远比不上秀才。考校学问时,秀才每每名列前茅,李老爷常常吊在末尾。
可是课业做得如此差劲的李老爷,从没有受过先生的批评。
后来秀才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那个时候,李老爷傍着家世积累左右逢源,成了鲤镇一代巨富;而学问做得最好的秀才,拼尽了全力,也学不会李老爷自小就熟稔于心的人情世故。
他不懂,是不是因为学问里从没有教过这些,所以无论他怎么学,他永远也学不会。
他也隐隐地懂得了,这一门学问,李老爷那样的身家,哪怕不去学,也是他穷尽毕生也无法触及的了。
秀才怀才不遇,一路困厄,潦倒地回了故乡,面对家徒四壁,租种了一方小田地,还给皮影戏写起了戏本子,维持微薄的生计。
入冬,天愈寒了。
秀才没有多余的银钱添置炭炉,煮了碗稀粥,送到嘴边,已经凉透了。
食不知味,他囫囵吞了两口,搓着手指,呼几口气呵暖结冻的墨汁,木然提笔,写下戏中人的嬉笑怒骂。
苦思冥想下一出戏的时候,门外敲锣打鼓,丝竹激响。
家丁们呼喝,李老爷家逢喜事,广散恩德,请乡亲们去府上吃酒席哩!
左邻右舍夸得合不拢嘴,只道鲤镇有福,出了个广结善缘的富贵老爷。
墨又凉透了,在戏本上画歪了重重一笔。
有谁紧紧攥着笔,恨不得把它给捏碎;又有谁掀翻了墨台,浓墨洒满了整张虫蛀发霉的老桌。
就是那一刻,长久的不甘和忿怨,像桌面打翻的墨汁,不受控制地倾倒而出。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李老爷可以享尽繁华?凭什么他却要孤苦一人,为苟活于世奔波?
就连他租种的田地,也是李老爷的家产——是李老爷数不尽的家产里,微不足道的一颗粟米。
凭什么李府万贯的家财,不能是他的呢?!
便是这时,“宝镜”出现了。
镜子里住着一个神仙,神仙说,只要他诚心相求,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
秀才折断了笔,撕毁了写到一半的戏本,对着“宝镜”焚香顶礼,许下了愿望。
他要成为李老爷那样的人。
“神仙”应许了他。
栖息在鬼镜里的恶鬼,哈哈大笑起来。
秀才供奉给它的,哪里是心诚之愿。
是恶鬼最喜欢的,人心当中阴暗的怨气啊。
鬼镜吸收秀才的怨气,设法杀了原本的李老爷,让秀才取而代之。
秀才的愿望实现了。
秀才还不知道,除了他,还有无数的镇民捡到了鬼镜,被鬼镜引诱着许下同样的愿望。
一夜过后,秀才还是秀才,而李老爷的壳子里,换成了其他人。
后来,一个又一个镇民成了李老爷,再被下一个人顶替。
回到现实的秀才浑浑噩噩,从天上跌回地下,如万蚁噬心。
秀才对着宝镜再次许下愿望,这一次,宝镜再不回应他了。
他片刻不离捧着宝镜,日日夜夜诉说他的愿望,盼求镜中神仙再次显灵。
宝镜纹丝不动。
秀才入了疯魔,用尽了办法,请求宝镜里的神仙施布神迹。
直到有一天,秀才从某个地方偷听到了,宝镜背后恐怖的真相。
宝镜不是宝镜,是鬼镜。
镜子里面和他对话的不是神仙,是一只恶鬼。
他们对鬼镜许下的愿望,是心中原有的一点嫉妒之火,被恶鬼蓄意挑动,烧成了一场扑不灭的恶焰。
只要是捡到鬼镜的人,皆在恶鬼煽动之下,许下了相同的愿望。
对鬼镜许愿的人们,在他们“实现”了成为李老爷愿望的那一夜过后,都被做成了傀儡。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除了秀才以外,鲤镇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镜中鬼故意散播虚虚实实的闹鬼流言,引来了修道人士,等前来除鬼的人进入鲤镇,便踏进了镜中鬼的阴谋。
来到鲤镇的道人全死掉了,修为被镜中鬼夺去,尸身都留不住,不知道去了哪里。
日复一日,秀才眼看着镇里的傀儡变得越来越多,多到他无法分辨,哪个是真正的人,哪个已经成了傀儡,眼睛背后藏着一只偷窥的鬼。
可是最早捡到鬼镜的秀才,一直没有被做成傀儡。
或许是他被镜中鬼遗忘了,或许是恶鬼故意戏耍他,也或许是……他疯了。
从那天起,鲤镇茶楼再也没有等到过新的皮影戏本子。
人们都说,秀才啊,又闭关了,不晓得这回要写一个多好看的戏本子才出来哦。
秀才隔壁一家农夫的女儿,也再看不到教她写过字的秀才哥哥了。小女孩儿时不时念着,秀才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才出门呢,还有借了他们家的锄头,什么时候才还回来呢。
而鲤镇外面,官道前方,多了一个挥舞锄头的疯乞丐,吓走了好多想要进来鲤镇的外地人。
凌乱脏污的头发,挡住了疯乞丐的脸。
他躲躲闪闪,好似听不见展泽君的问话,一个字也不说。
展泽君叹道:“你放心吧,不会再有人遇害了。”
“鲤镇作恶的那只鬼,现已除去了。”
道修的影子远去,只消一会儿,再也看不见了。
乞丐双手双脚都在发颤,用力捂住脸面。
干枯眼球里淌下两行浊泪,砸进了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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