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的夜更冷,风一阵紧过一阵。沈迟月辗转良久,终究睡不着。
披上衣裳,把脏衣按进盆里。帘外脚步很轻,雪被踩得无声。
她掀帘,看见顾砚辞。
西角的火堆还亮,火星在雾里一明一灭。他换了常服,玄色素净,袖口的新绷带被夜风拂起。他没带人,只拎着一只锡壶,坐到火边,用柴棍拨了拨火。
“还没歇?”他抬眼。
“我歇不着。”她过去,隔火坐下。火光把她眼下淡青映得分明。
静了一息,她直问:“我初入营那日,你说救十人便可留下,否则——便要杀了我。是吗?”
顾砚辞的手停了一下,并不辩解,只把锡杯推到她面前:“先暖口。”
她没接,盯着火道:“边境这几日或许能稳一稳。我想回我的小医馆。若你需要,我再来。”
怕他当场驳回,她补了一句:“我见不得白天那样。人倒在雪里,在我眼前断气。我明白道理——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可留在营里,我总怕哪天手慢了半步,反成拖累。”
“拖累不拖累,我来判断。”他声音很平。
“若歇战,营里的军医足够。”她低声。
顾砚辞没接话,只抬手把火拨旺。火苗跳高,又落下。他这才道:“有些事,我不能退,也不能解释。”
沈迟月道:“杀一人救万人,是这样吗?”
“有时候只能这样。”他看着她,“在阵前,各守其主。主要战,便只能战。”
她抬眼:“可救一人,也是救苍生。我不拦你杀人;我只不肯把‘一人’从‘万人’里抹掉。”
火堆噼啪作响,远处号声换了节拍。夜色被风压得更低。
顾砚辞道:“我当将军,要把明天该死的,尽量压到今天还能承的数。每个名字,我记不全。”
“我当医者,要把眼前这一口气救稳。救不了的不逞强;救得了的,不放手。”她把话放得很直,“你若说我妇人之仁也罢。我只认这口气。至于棋局,我不下。”
顾砚辞看着她,点头:“你倒敢说。”
她也不回避:“因为听者是你。”
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淡:“若我希望你留下呢?”
这话落下,她怔住了。她不敢细想这句的分量,也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风把最后一簇火星吹亮又暗。她起身,把杯子推回去:“辞行的事,我再想想。”
“好。”顾砚辞收杯,“想清楚再说,不急在今晚。”
她转身要走,走出两步,他叫住:“沈迟月。”
她回头。
“好好休息。”他说,“别冻着。”
她应了一声,衣角一晃,走远了。
顾砚辞在火边又坐了片刻,按紧袖口的结。夜更深,他没有再说服谁,也没有后悔。他清楚自己要守的;也知道有人会把他停出来的那点时间,用到尽头。
医帐里,沈迟月烘干手,躺下,仍不困。
帐外的夜风还在吹,掠过帐帘带起细碎声响。沈迟月睁着眼,望着帐顶漏进来的一缕月光。
忽地,那句被她忽略的话撞进心里:“若我希望你留下。”
不是命令,不是恳求,连急切都没有,此刻想起,胸口像被轻轻碰了下。她指尖无意识蜷起,触到被褥上粗糙的针脚,此刻这触感格外清晰,提醒着她话里没说透的东西。
他没解释留她的缘由,没说 “军中缺你”,也没提 “伤兵怎么办”,更像是一句寻常问候。可正因为这份寻常,她忍不住想:他说这话时,是觉得她能帮忙,还是有别的缘故?
沈迟月轻轻摇头,想压下这猜测。可越压,他穿盔甲的样子越清晰 —— 玄色战甲沾着雪,他勒着马缰,背脊挺得笔直,带着文弱书生没有的硬朗魅力。
这些念头来得突然,沈迟月攥紧被褥,指尖泛白,她有些慌乱。
沈迟月抬手摸胸口,心跳比刚才快了些,不是怕,也不是激动,只是一种很轻很软的悸动,像初春冒芽的草,带着点痒和甜。
她赶紧闭眼,强迫自己想医帐的药材、明日要换的药膏、受伤的兵卒。可不管想什么,最后都会绕回那个穿盔甲的身影,绕回那句 “若我希望你留下”。
“真是疯了。” 沈迟月在心里轻骂,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
她往被褥里缩了缩,把那点悸动藏进被窝。
天微亮,更鼓刚过。沈迟月背好药箱,先去主营请示。
“将军,黑石村那边,昨晚有两位老人咳得厉害。”她扶着药箱的手紧了紧,“我不放心,想再去一趟。”
顾砚辞点了一下:“昨日匆忙,是该去的,只是雪路难行,让季远去吧”
“今日风雪小了些,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她压低声音,“我亲自看看放心些。”
顾砚辞没有当场定论,直接开始安排:“云水,带十人随行;暮山,你也同去,若有情况,以烟火为信。”
“是”。
他看向沈迟月:“还是从西边绕路过去吧,大路好走。”
一行人翻过缓坡,入村。院口还没站稳,屋里就传出压不住的咳。
屋内,一张草席上躺着个老汉,面赤气粗,一咳就吐红丝痰;同屋的几位老小缩在一旁,眼里都是慌。老汉的儿子连连解释:“卯时还好,喝了两口粥就倒了。”
沈迟月摸额头,滚烫;掀眼睑,结膜通红;再听胸口,喘急。
如此症状,沈迟月慌了一瞬,在这时代,没有特效药,这些疫病就是等死。
她抬手示意:“先都退三步,别围着。谁同他一屋睡,站到那边墙根,别乱走。”
云水把院口一堵,暮山把人分开。沈迟月又让人挨个问症:发热几天、咳血与否、吃了什么、同谁一起用过水。很快,七八个“同屋同锅”的咳嗽者站到一边,症状轻重不等。
“粗布裁成布巾分发,叫大家出门遮口鼻。”她压低声音对云水说,“云大哥,派人守住院内,禁止出入,把他们原来的里正,或者是说话管用的人找来。病患按轻重放到不同屋子。”
云水犹豫:“他们本是桑南民众,这么分,怕闹起来。”
院角已经有人窃窃私语:“隔开是不是秘密杀了我们?我们本来就是桑南的人。”还有妇人抱着孩子哭。
顾砚辞收到暮山发出的信号,不过半个时辰策马而来,暮山迎在村口,递上一条布巾:“将军,沈姑娘说恐是瘟疫。”
顾砚辞抬手系好,眸色一沉,看着吵吵嚷嚷的人群,迈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压得住:“不赶人,不扔人。分开住,是为了把病拦住。粥、水、药,我军照发;只一条,必须听大夫的,否则,按军规处置。”
原本吵闹的人群静了下来,兵荒马乱之年,他们孤注一掷朝燕赤而来,幸得一庇护之地,若离开了,冻死谁处还未可知。
他让人把另外几处院子的人也隔离开,禁止相互走动;同时派两个兵卒跟着老村长挨家挨户解释——“突染疫症,隔开是为了安全,同时发放足量的干粮”。
有了吃的,哭声小了些,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暮山很快把轻重木牌立起,将病患分开隔离。沈迟月先给老汉喂了退热汤,再叮嘱其儿子时刻关注身体有无不适,别越线。
有人还是不服,站在一扇小破窗户前嚷嚷:“冷天咳两声算什么病?隔这么严,像关犯人。”
沈迟月不抬嗓,直说理:“受寒不会一屋子一起吐血;错当了顶多白忙,如若真是会传染的病,你不肯现在分开,过两天全村都得一起埋。”那人看看周围的人顿时噎住了。
顾砚辞把最后一道木牌扶正,简明下令:“今日起,出屋遮口鼻;粪污用白灰掩埋。谁造谣生事、抢线闯区,军棍十;硬闯不止者,军法处置。”
院子里渐渐安静,规矩落了地。沈迟月把病患情况逐人登记,按时量体温、记痰色、记水量。她抬头道:“先守三天。三天里若不再起新的重症,便是闯过了;若起,不止是村子,我们都有风险。”
忙到日上三竿,第一锅药下了肚,几位轻症出了汗,咳缓了些。看着剩下的止咳退热药撑不过两日。
云水将册子递给顾砚辞:“将军,前几日营内草药被焚,大雪封路,后方补给还未到,从营里调来的只够两日。”
沈迟月望一眼村后阴坡,缓步来到顾砚辞身边:“款冬花、紫菀、百部这些山里有,阴坡山洼就长,煎汤能顶一阵。”她自言自语,又把念头收回来,“只是现在雪还没化,大雪覆盖,恐有塌陷风险。”
顾砚辞听见了,眉一动:“我让人去,你别动。”
“他们认不齐药材,我得跟着辨认。”她如实相告,“我不单独去,带两名士兵,采够就回。若三天里起新发热,没有药,隔离也顶不住。”
顾砚辞没立刻点头:“天色已晚,先把今天守住。明日一早进山”
“好。”她答。
午后到傍晚,村民见大军仍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若他们真是疫症,最怕的便是在这地方叫天不应,大家心里渐渐不再乱。
天将黑,风口更紧。
除换岗的几名巡逻外,其他人都和沈迟月和顾砚辞挤在一间刚隔开的柴屋里,中间染着一堆篝火。
顾砚辞看她半晌,只道:“今夜早些歇吧,”他又吩咐云水,“子时唤人轮岗。”
夜里,白灰线在月光下泛白。难民屋里的人第一次放下心睡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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