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养心院
我端坐于主位,神光内蕴,气质愈发威严沉静。案头堆积的玉简是来自三界四方的汇报:东海龙族与鲛人族因海域划分再生龃龉;北境雪原因异常寒潮导致灵植枯萎,影响当地山神供奉;南疆巫族内部因古老传承的解读出现分裂……每一桩都关乎万千生灵。我批阅得极其专注,朱笔落下,或嘉许,或斥责,或调停,字字千钧。
* 乌鸦信使带来了熟悉的信笺。江漫揉揉眉心,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首先拆开了来自河馆的信。
苏尽明的信:
漫卿如晤:
河馆岁月,如溪流潺潺,虽缓却深。随韩师潜心修习,已初窥《本草经》之堂奥,经络穴位亦渐次分明。近日始习针灸之术,韩师言我指力沉稳,然“认穴如探囊”尚需火候(附注:韩师原话是“比前几日扎木头桩子强多了”)。又习外伤缝合,金疮药膏之调配,每每念及此技或能抚你征战之痕,心中便生暖意,手中银针亦觉轻盈。
原山村风物依旧,居你旧室,夜阑人静时,常闻窗外竹影婆娑,恍若你低语。案头置一盆你曾提及的兰草,悉心照料,今已抽新芽数茎,生机盎然。
学医之道,贵在恒心,我自当勉力。唯望你身处神庭,俯瞰苍生之际,亦能顾惜己身。神光虽炽,终需休憩。
另,近日偶得闲暇,于村后山涧采得几味清心凝神之药草,已依古法炮制成茶。茶汤清冽,微苦回甘。私心想着,若得一日,云阶月地暂歇,竹篱茅舍共盏,细数寒星,静聆松涛,亦是人间至味。
静候佳期。
尽明手书
我读着苏尽明的信,嘴角不自觉上扬。看到他描述学医的笨拙与进步,想象他捏着银针一脸认真的模样,心中既觉有趣又感温暖。尤其是读到他对兰草的照料,那份细腻的心思让她心头微动。
当目光落在最后那段关于“竹篱茅舍共盏”、“细数寒星,静聆松涛”的描述时,我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我瞬间就明白了苏尽明含蓄诗句下深藏的渴望——他期盼着能和她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那样,卸下所有身份与重担,共享一段宁静温馨的时光。
一股强烈的暖流伴随着微微的酸涩涌上心头。我何尝不向往?神主之位带来的不仅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枷锁。我提笔回信:
尽明:
信悉。知你学医精进,兰草新发,甚慰。针灸之道,熟能生巧,以你之恒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韩师之言,诙谐中见期许。
神庭诸事,纷繁复杂,如丝如麻。东海波澜,北境寒霜,南疆迷雾,皆需一一梳理。然读你信时,见你笔下兰草青翠,山涧药茶清芬,心中烦扰似被清风拂去几分。你所谓“竹篱茅舍共盏”、“细数寒星,静聆松涛”之景,虽简朴,却蕴大自在,令人心驰。
待此间诸事稍定,东海波平,北境回暖,南疆迷雾散尽……我定设法抽身,赴你之约。原山村后山涧的清茶,我亦想一品其味。
珍重自身,莫负兰草新芽。
漫字
信纸带着神界特有的清冽气息,却在末尾画了一株简笔的兰草新芽,
几乎每隔十天半月,乌鸦便会带来江芸的信。信中内容大同小异:
报告家中近况:父母安康,苏长卿如何体贴(送新巧点心、带她看新戏班子、帮她誊抄教案等)。
讲述私塾趣事:哪个孩子背书最快,哪个孩子又调皮捣蛋了。
询问我近况:神界可好?累不累?吃得可习惯?
不同姿势后面的句子,
庭院里的石榴树结果了,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爹说等你回来摘最红的那颗。
秋风起了,娘把你的冬衣又翻晒了一遍,阳光的味道可好闻了。
村口的老槐树又掉叶子了,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响,像你小时候拉着我跑过的声音。
昨夜梦见咱们一起荡秋千,你推得老高,笑声把屋檐下的燕子都惊飞了……
我每次回信,都会详细讲述自己处理了哪些神务,解决了哪些影响苍生福祉的问题(如调解了某地神仙争斗避免生灵涂炭,或降下甘霖缓解某地干旱)。我总是试图让妹妹理解这份责任:
…此次平息东海纷争,使数万水族免于战火,渔民亦得安宁,虽耗心神,却觉值得。芸儿,这便是姐姐守护的意义所在…
…北境寒潮已寻得根源,乃地脉异动所致,已遣山神土地合力疏导,灵植复苏有望。苍生之苦,神职所系…
我也会在信的末尾,带着歉意回应妹妹的“回家”暗示:
…石榴红艳,替我尝一颗。冬衣暖煦,替我谢过娘亲。待诸神安泰,四境宁和,姐姐定归家,与你共赏秋叶,再荡秋千。
* 这样的通信持续了数月。江芸看着姐姐每一封回信,字里行间都是“苍生”、“神职”、“四境安宁”,对自己那些充满思念和家的暗示,回应越来越像是官样的安抚。
终于,在又一次收到江漫讲述如何解决南疆巫族内乱、避免了一场部族战争的信后,江芸的委屈和失落积累到了顶点。她提笔时,眼泪滴在了信纸上:
江芸的爆发信:
姐姐:
展信…或许你并不想看这封充斥着“小家子气”的信。
家中一切安好,无需挂念。爹娘硬朗,长卿很好,私塾的孩子们也很好。
你的信,我每一封都仔细读了。东海的水族、北境的灵植、南疆的巫族……苍生,苍生,苍生!你满纸写的都是苍生!可我在跟你说家事!是爹娘鬓边新添的白发,是长卿问我“阿姐何时能归”时我答不上来的窘迫,是我站在你空荡荡的房间里,摸着冰凉的床铺时心里那股怎么都捂不热的空落落!
我知道你是神主,责任重大,日理万机。我从未奢望你能立刻抛下一切回来。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家里有人在想你,在盼着你。想从你那里得到一点点回应,一点点属于“江漫姐姐”而不是“神主大人”的回应!而不是每次回信都像是在看一份神界公务简报!
或许是我太不懂事,太不理解你的“大义”。苍生为重,我这个小家,还有我这个妹妹,在你心里,大概真的无足轻重了吧?
罢了。以后我会少写信,也不再提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事”烦扰神主清修。
妹芸儿字
(信纸上有明显被泪水晕开的痕迹,字迹在最后几行有些颤抖潦草)
当这封信送到养心院时,我正处理完一桩紧急神务,略显疲惫。拆开信,扑面而来的委屈、失望和尖锐的指责,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我心里。
我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反复读着那句“苍生,苍生,苍生!”和“无足轻重”。妹妹的泪水仿佛透过信纸灼伤了我的指尖。
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瞬间攫住了我。我何尝不想家?何尝不思念爹娘和妹妹?批阅那些关乎千万生灵的玉简时,支撑我的信念之一,就是守护像妹妹这样平凡而美好的生活。可这份守护的重量,恰恰让她无法轻易抽身。
她坐在冰冷的玉座上,养心院空寂无声,只有妹妹字字泣血的控诉在耳边回荡。她想立刻撕裂空间回到原山村,抱住妹妹解释,可她不能。神界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我不能因私废公。
最终,我只能强忍心痛和委屈,提笔回信,字斟句酌,充满了歉意与解释:
芸儿吾妹:
信已阅,心如刀绞。
芸儿,对不起。姐姐让你伤心了,是姐姐的错。看到你信中的泪痕和话语,姐姐的心都要碎了。
>我从未觉得家事“小家子气”,更从未觉得你和爹娘“无足轻重”!你们是我在这世间最深的牵挂,是我力量的源泉。每一次处理那些关乎苍生的事务,姐姐心中都想着,这安宁祥和里,也有我守护的家,守护的你。爹娘的白发,长卿的询问,你空落落的心情……这些字字句句都刻在我心上,每每想起,都恨不能肋生双翼。
只是芸儿,神主之位,非是荣耀,而是枷锁。我肩负的是三界秩序,是亿万生灵的福祉。东海若乱,沿岸百姓流离失所;北境若崩,无数生灵冻毙;南疆战火若起,便是尸横遍野……姐姐坐在这里,一念之差,可能便是生灵涂炭。这份重担,让我无法随心所欲。
我向你倾诉苍生之苦,并非炫耀功绩,更非轻视家事。我是想让你明白,姐姐并非不愿归家,而是有太多“不得不”。想让你知道,你的姐姐在做着怎样的事情,这份责任为何让我步履维艰。我多么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每一次“守护苍生”,也是在守护着包含你在内的、千千万万个“家”。
芸儿,原谅姐姐的笨拙和无奈。我永远是你的姐姐江漫,这一点,纵使坐在这九天之上,也永远不会改变。
姐漫字
(信纸上仿佛也沾上了神主一滴不易察觉的泪痕)
写完信,我仍觉不够。她想起妹妹喜欢翠色,便立刻动身前往神界与人界交界的繁华市集,找到一家以巧手闻名的首饰铺。
我收敛神光,气质仍不凡:“店家,可有上好的青翠玉簪?要通透些,样式雅致清新。”
店家眼前一亮,知是贵客:“哎哟,贵客您眼光真好!小店恰好有一块刚到的‘碧波翠’,水头极足,正打算雕一支‘竹报平安’簪。不过这料子娇贵,雕工也需时日,您看……”
江漫(略一沉吟):“无妨。烦请店家用心雕琢,务求精致。我过些时日来取。”她留下定金和一缕蕴含生机的神力,(可滋养玉料,让成品更灵透)。
信寄出后,江芸就后悔了。她只是一时情绪上头,那些伤人的话脱口而出。冷静下来,回想起姐姐信中提到那些灾难若发生的后果,再想想自己平静安宁的生活,她忽然明白了姐姐的“不得不”。
江芸的道歉信:
阿姐:
上一封信,是我混账!我气昏了头,说了那么多伤你心的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信寄出去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把它追回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很久。我光顾着自己想你,觉得委屈,却忘了去想,你坐在那个位置上,要承担的是什么。
你说得对。东海乱了,渔民怎么办?北境崩了,那里的生灵怎么办?南疆打起来,又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阿姐,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守护的苍生里,就包含着我,包含着爹娘,包含着长卿,包含着咱们整个原山村,甚至青州城的柳芽儿和林婉姐姐……你离得远,不是不想我们,而是用你的方式,在更大更广的地方保护着我们所有人!
我也是苍生。你保护苍生,就是在保护我。我之前……真是太自私,太不懂事了。阿姐,你能原谅芸儿吗?我以后再也不说那些混账话了,我等你,安心地等你,无论多久。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你也要好好的,别太累。
永远爱你的妹妹芸儿叩首
收到这封饱含懊悔与理解的道歉信,我连日来的沉重心情终于云开雾散,眼眶湿润。妹妹终于真正理解了我的处境和心意。
恰在此时,那支精心雕琢的“碧波翠·竹报平安”簪也送到了养心院。翠**滴,竹节栩栩如生,簪头一点嫩叶,生机勃勃,蕴含着江漫留下的那缕温和神力。
江漫立刻将这支珍贵的玉簪小心放入回信中:
芸儿吾妹:
见字如面。你的信,让姐姐心中暖阳普照。
傻丫头,姐姐怎会怪你?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些许误会,说开便好。你能理解姐姐的难处和心意,姐姐比收到任何珍宝都开心。
看到你说“我也是苍生”,“你保护苍生就是在保护我”,姐姐深感欣慰。我的芸儿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随信附上一支玉簪,名“竹报平安”。翠竹坚韧,四季常青,象征平安顺遂,亦盼吾妹如翠竹般坚韧成长,平安喜乐。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愿它能替我常伴你左右。
家,永远是我心之所向。待云开雾散,诸事皆谐,定当归家。
姐漫字
(信笺中,那支青翠欲滴、灵气盎然的玉簪静静躺着)
江芸收到信和玉簪,瞬间泪如泉的玉簪,翠绿的竹节仿佛蕴含着姐姐的守护和期盼。她立刻跑到镜前,小心地将簪子插在发髻上。
江芸眼眶红红,却带着笑:“长卿,你看!姐姐送我的簪子,好看吗?”
苏长卿仔细端详,眼中满是惊艳和温柔:“好看!真好看!这翠色衬得芸儿越发清丽了。你姐姐的眼光真好!”,江芸语气带着点小得意,“而且,这可是我姐姐送的!意义非凡!”
江芸破涕为笑,抚摸着发间的玉簪,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她理解了姐姐的担当,也更加珍惜这份跨越神凡的姐妹深情。
数日后,江芸在私塾备完课,翻开一本诗集散心。翻至第二页,几行诗句映入眼帘:
浮世千般不得已,惊鸿乍散各西东。
惶惶歧路迷津渡,切切离殇泣晚风。
悲欢聚散皆天定,唯向心灯觅路通。
她轻声念着:“惊鸿乍散各西东…惶惶歧路…切切离殇…唯向心灯觅路通……”诗句道尽了人世无常的别离与无奈。江芸若有所思,望向窗外。姐姐与她的分离,不正是这“不得已”之一吗?惊慌过,惶恐过,甚至悲痛地指责过。但最终,唯有像诗中说的,点亮心中的明灯(理解与支持),才能找到面对离别的从容之路。她合上书,心中一片澄澈安宁。
与此同时,在寂灭渊的最深处。
粘稠如墨的魔气翻滚得更加剧烈,形成一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祭坛之上,空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周身散发的魔焰不再是深紫,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虚无的暗灰色,散发着极度冰冷与死寂的气息——噬神魔罡已初具雏形。
“江漫…神主…”空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享受你最后的安宁吧。你与那蝼蚁妹妹的温情戏码,真是令人作呕!”
他枯爪般的手缓缓抬起,掌心向上。渊底无尽的怨念、戾气、以及那些被他暗中吞噬的弱小魔物和不幸卷入的游魂残魄,化作一道道凄厉的黑烟,源源不断地汇入他掌心的暗灰色魔罡之中。魔罡如同一个贪婪的无底洞,疯狂吞噬着这些负面能量,体积虽未明显增大,但其内蕴含的毁灭之力却在指数级攀升。每一次吞噬,都让空的眼中那两点幽火更加炽亮,也更加疯狂。
“快了…就快了…”空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待我融尽这寂灭渊万古积石,炼成真正的‘万寂魔罡’…你那融合了神魔本源的‘源质’,就是开启最终之门的钥匙!神界的光辉?凡尘的温情?都将在我降临的永恒黑暗中…化为齑粉!”
他闭上眼,全身心沉浸在力量的汲取与炼化中,像一头蛰伏在深渊、耐心等待猎物松懈的毒龙。整个寂灭渊,只剩下怨魂被撕扯吞噬的无声哀嚎,以及那暗灰色魔罡发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细微嗡鸣。
_养心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西海潮汐异常的玉简,江,我疲惫地躺下。神主之位带来的不仅是荣耀,更是无休止的劳心劳力。我很快陷入沉睡。 就在意识沉浮之际,一个极其温柔、飘渺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如同穿越了漫长时空的微风,轻轻拂过我的识海:
“江漫……江漫……”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和淡淡的哀愁。我在梦中蹙眉,意识挣扎着想要醒来。
“江漫……”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许多,那份刻入骨髓的熟悉感让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我瞬间坐起身,心脏在寂静的寝殿里狂跳不止。这不是幻觉!那声音……是姐姐江韵!
我环顾四周,寝殿内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然而,那呼唤声并未停止,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在我心间响起。
“姐姐……姐姐!是你吗?”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急切,她下意识地低声呼唤,仿佛怕惊散了这脆弱的联系。
空气中,微弱的荧光开始凝聚,如同夏夜里的点点流萤,最终在我床前勾勒出一个朦胧而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半透明,散发着柔和却脆弱的光芒,正是我记忆中姐姐江韵的模样!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和疲惫。
“是我,小漫。”江韵的灵魂微笑着,笑容一如生前般温柔,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虚幻感。“别怕。”
我的泪水瞬间涌出,我伸出手,却只能徒劳地穿过姐姐半透明的身体,只感受到一丝微凉的、不属于人世的触感。“姐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执念……”我哽咽着,想起了自己成为神主后,曾用法力探查过姐姐的魂魄,知晓她因早逝和对家人的牵挂,一缕执念未散,徘徊在阴阳之间。
“嗯,”江韵的灵魂轻轻点头,目光充满了欣慰和释然,却也带着即将离别的哀愁。“自从你写信告诉爹娘和芸儿我的存在,告诉他们我一直在看着他们……那份因‘被遗忘’而产生的、最深的执念,便开始松动了。我能感觉到,爹娘和芸儿对我的思念和爱,从未消失,反而因为你的信,变得更加清晰和温暖。”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带着恳求:“只是……小漫,还有一个执念,我放不下。我想……亲眼看看他们。看看爹娘是不是真的安好,看看芸儿长成了什么模样。我想……亲自和他们道别。你能……用你的力量,送我回一次家吗?最后一次。”
听到“道别”二字,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执念彻底消散,姐姐的魂魄将真正归于天地轮回,从此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期。巨大的悲痛席卷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姐姐……”我泣不成声,“一定要……走吗?我……”
“小漫,”江韵的灵魂伸出手,虚虚地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尽管无法触碰,但那目光中的温柔和坚定却清晰无比。“傻妹妹,我已经是逝去之人了。一缕执念强留于世,并非幸事。看到你如此出色,看到家人安好,我心愿已了。能好好地道别,便是对我最大的慈悲。让我……安心地走吧。”
看着姐姐眼中那近乎解脱的平静,我明白了。强行挽留,只会让姐姐的灵魂继续承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寂。我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神光。
“好,姐姐。”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神力特有的空灵和肃穆。“我送你回家。”
我站起身,双手结印。磅礴而精纯的神力,混合着一丝我体内特殊的、源自于力量极致觉醒时领悟的、能短暂沟通阴阳界限的魔力,在我指尖流淌。她小心翼翼地将这股力量包裹住姐姐脆弱透明的灵魂。
“抱元守一,姐姐,想着家的方向。”我的声音如同神谕。光芒一闪,江韵的灵魂化作一道柔和的光束,瞬间穿透了神界的壁垒,向着凡间那个熟悉的小山村——清山村的方向疾驰而去。
清山村,江家小院。夜已深,但堂屋的灯火却意外地亮着。江清坐在窗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江韵儿时的旧衣,目光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绪不宁。应允在一旁默默抽着旱烟,眉头微锁。江芸则趴在桌上,看着姐姐江漫送的那支翠玉簪发呆,白日里长卿的陪伴带来的欢愉被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思念冲淡了。
“允哥,”江清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疑,“你看……院门外……是不是……有个人影?”
* 应允闻言,立刻掐灭了烟,起身走到窗边。借着屋内透出的昏黄灯光和朦胧月色,院门外似乎真的伫立着一个纤细、朦胧的身影!那身影静静地站着,仿佛融入了夜色,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存在感。
“看不清……”应允的心也提了起来,“我去看看。”他拿起门边的柴刀,示意妻女留在屋内。
然而,江清和江芸却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身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驱使着她们。
应允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院门。
门开的瞬间,柔和却脆弱的光芒照亮了门前的方寸之地。站在那里的身影清晰起来——半透明,穿着记忆中最熟悉的衣裙,眉眼温柔,含着泪水,静静地望着他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两道饱含着极致震惊、狂喜、悲伤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几乎同时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女儿?!” 应允和江清异口同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姐姐——!!!” 江芸的哭喊尖锐而破碎,带着撕心裂肺的思念和突然重逢的巨大冲击
所有的疑惑、恐惧都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人淹没的亲情和刻骨的悲痛。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应允、江清和江芸的眼中奔涌而出。
江韵的灵魂没有说话,只是眼泪也无声地滑落她虚幻的脸颊,那双温柔的眼睛贪婪地、一遍遍地扫视着父亲沧桑却依然坚毅的脸庞,母亲鬓角新增的白发,以及妹妹江芸已经长开、带着泪痕却美丽依旧的容颜。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应允第一个张开双臂,江清和江芸紧随其后。三个人,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深沉的爱,颤抖着、紧紧地抱向了那团虚幻的光影!
奇迹发生了。
虽然姐姐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灵魂状态,但在这个由神力维系、由至深亲情牵引的瞬间,他们竟真切地感受到了拥抱的触感!那感觉并非血肉之躯的温热,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如同被最纯净月光包裹的慰藉感。仿佛拥抱住了一团带着思念温度的柔光。
四个人紧紧相拥。空气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父亲宽厚的肩膀在抖动,母亲将脸深深埋在那虚幻的肩头,肩膀剧烈起伏,江芸则死死抱着姐姐的腰,哭得像个终于找到了失散珍宝的孩子。江韵的灵魂也微微颤抖着,将虚幻的手臂尽可能环住她的至亲们。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泪海和这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拥抱的力道才稍稍松开。江韵的灵魂抬起头,脸上带着满足而释然的微笑,泪水却依旧晶莹。她的身影比刚才更加透明了。
“爹,娘,芸儿……”她的声音缥缈而清晰,充满了无尽的不舍与爱意,“能看到你们……真好。看到你们都好好的……真好。”
她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亲人泪流满面的脸庞,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别意味:“我的执念……真的消了。我……要走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钟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谢谢你们……”江韵的目光最后落在妹妹我曾经居住、如今承载着太多回忆的房间方向,仿佛透过空间看到了神界之上的我,“谢谢小漫……谢谢你们……都还记得我。”
话音落下,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更加柔和的光芒,那光芒温暖却不刺眼,如同晨曦初露。她的身影在这光芒中迅速变得稀薄、透明。
“韵儿!”
“姐姐——!”
撕心裂肺的呼唤再次响起,应允、江清和江芸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点,却只徒劳地穿过了空气。
江韵最后留给他们的,是一个无比温柔、充满祝福和释然的笑容。随即,她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星点,如同夏夜被惊起的萤火虫群,轻盈地、无声地向上飘升,融入了深邃的夜空中,最终消失不见。
院门前,只剩下相拥而泣、悲痛欲绝的一家三口,和空气中残留的、那不属于人间的、淡淡的温暖气息。
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江清瘫软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应允紧紧抱着妻子,这个一向坚毅的男人此刻也泪流满面,仰望着女儿消失的夜空,喉头哽咽。江芸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渗出。
然而,在这蚀骨的悲痛之中,一种奇异的释然和淡淡的喜悦,如同穿透乌云的月光,悄然渗入他们的心底。
“走了……韵儿她……终于走了……”江清抽泣着,声音破碎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她不用……再飘着了……不用再做孤魂野鬼了……”
应允重重地点头,声音沙哑:“是啊……她安心了……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江芸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姐姐消失的夜空,喃喃道:“姐姐……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顺顺利利的……”
他们失去了女儿和姐姐,但更深的恐惧——关于她魂魄无依、永远徘徊在痛苦和执念中的想象——终于被打破了。他们相信,江韵此刻是真正解脱了,去往了轮回的彼岸,一个没有病痛、没有遗憾的世界。
不念她在彼世如何显贵荣华,只求她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平安顺遂,身体康泰。这便是他们心中最朴素、最深沉的祈愿——“不念贵重,只重安康”。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仿佛吹散了最后一丝滞留在人间的执念气息。江家小院的灯火,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寂寥,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亲情,以及一份终于画上句点的、带着泪水的圆满。
养心院内,我静静地站在窗前,遥望着清山村的方向。我强大的神识清晰地“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到了姐姐后的微笑,也感受到了家人那悲痛中带着释然的复杂情绪。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心口空落落的,那是至亲永别的痛。但与此同时,一种深沉的平静和祝福也在她心中升起。
“姐姐……一路走好。”我对着无垠的星空,轻声低语,“愿你往生顺遂,永享安宁。”
我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柔和的神光,轻轻点向清山村的方向。那光芒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祝福流光,融入了夜色,无声地守护着那个刚刚经历了悲欢离合的小院,也遥遥护佑着姐姐江韵那已然解脱、踏上新生之路的灵魂。神主的目光,再次投向案头堆积的玉简,那里面,是无数需要她守护的“安康”。
_养心院,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洋洋地洒在书案上,驱散了玉简带来的几分清冷。我难得有片刻闲暇,手中捧着一个由神界仙麦制成的素馅包子,小口吃着。神界的包子,馅料是精心调配的灵植,面皮蕴含微弱的灵气,入口即化,滋味清雅。
然而,吃着吃着,我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翻涌的云海。春风带着神界特有的清冽气息拂过,却莫名勾起了我心底一丝凡尘的暖意。一个熟悉的味道,一个质朴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脑海。
是唐婶的包子。
那记忆中的味道如此鲜明:厚实有嚼劲的面皮,裹着油润喷香、带着粗犷肉粒和葱香的馅料,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汁水烫得人直哈气,却让人忍不住再咬第二口。小时候总是很期待吃到唐婶的包子,不管怎么吃都不腻,
“等小漫长大了,出息了,想吃多少婶子就给你包多少!”唐婶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摸着她的头,笑容朴实。
我那时是怎么答应的?好像也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好!等我长大有空了,天天来吃婶子包的包子,
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眼中却泛起一丝酸涩的湿润。成为神主,俯瞰三界,却连回村吃一个包子的承诺,都拖了又拖。唐婶怎么样了?那小小的包子铺还在吗?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曾经馋嘴的小丫头?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神界包子,提笔铺纸。
江漫给江芸的信:
芸儿:
神界风和日丽,午间小憩,食一素包。忽忆幼时,村口唐婶所制肉包,面厚馅足,汁香四溢,实乃人间至味。彼时曾戏言,待得空闲,定要再去叨扰,饱食一番。
倏忽经年,不知唐婶安好?其铺尚在否?生意可还红火?每每思及,心中甚念。
烦请芸儿代我探望唐婶,问候安康。并请转告,昔日戏言,小漫未曾忘怀。待此间诸神安泰,四境宁和,我定当寻隙归家,再尝婶子手艺。
姐漫字
信末,我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若婶子得空,可否告知近况?甚盼,
信很快到了江芸手中。她读完信,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直奔村口。
唐婶的包子铺果然还在,甚至比记忆中更热闹了些。简陋的铺面飘散着诱人的香气,几张油腻却结实的小桌旁坐满了食客,有赶路的脚夫,有田间归来的农人,也有嬉闹的孩童。唐婶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鬓角虽添了霜华,但精神矍铄,动作麻利地在蒸笼氤氲的热气间穿梭,吆喝声依旧洪亮。
“唐婶!”江芸挤过去,甜甜地喊了一声。
“哎哟!芸丫头!快坐快坐,婶子给你拿新出笼的!”唐婶见是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婶子,不是我吃,是我姐姐来信了!”江芸连忙摆手,拿出江漫的信,将姐姐思念唐婶包子、询问近况、以及想回来吃包子的心意,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唐婶听着,手里的抹布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先是惊讶,随即涌上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最后竟泛起了泪光。她粗糙的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似乎想接过那封“神主的信”,又怕弄脏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声音带着哽咽:
“小漫……神主大人……她……她还记得我这老婆子?还记着我的包子?”她抹了下眼角,“好,好!铺子好着呢!托……托神主大人的福,生意挺好!你告诉她,婶子好得很!让她放心!让她……一定回来!一定回来吃!”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一拍大腿:“芸丫头,你写信告诉你姐姐!就说婶子说的,铺子永远给她开着!她啥时候回来,婶子啥时候给她蒸最大、馅最足的包子!不收钱!管够!让她吃个够!” 她眼中闪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小丫头,如今尊贵的神主,坐在她这小小的铺子里,捧着她蒸的肉包,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
江芸给江漫的回信:
阿姐亲启:
信已收悉。芸儿立刻便去了唐婶铺子。
唐婶身体康健,精神头十足!她那包子铺如今可是咱们村口一景,生意红火得很,食客络绎不绝,常常不到晌午包子就卖光了。婶子见了你的信,欢喜得不得了,直抹眼泪,连声说好,让我务必转告你:她一切都好,铺子也好,让你千万别挂心。
>最要紧的是,婶子说了:她记得你!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她包的肉包子!她说铺子永远为你开着,等你回来!还特意嘱咐我告诉你——**“神主大人啥时候回来,婶子啥时候给她蒸最大、馅最足的包子!不收钱!管够!让她吃个够!”婶子原话,我一个字没改,
阿姐,你是没看见婶子说这话时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年轻了十岁。可见她是真心盼着你回来,重温旧日时光呢。村里人都说,唐婶的包子如今是越做越香了,想必是心里有了盼头。
盼你早日得闲,归来赴约。到时,芸儿陪你一起去,我们也尝尝婶子口中那“最大、馅最足”的包子是何等美味!
妹芸儿敬上
信纸上仿佛还带着一丝包子的油香,
我在养心院读着妹妹的回信,眼前仿佛浮现出唐婶那布满皱纹却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庞,耳边似乎听到了她爽朗的承诺。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神界的清冷,让我连日批阅玉简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我的嘴角高高扬起,眼中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深深的期待。
“最大、馅最足……管够……”我轻声念着,笑意更深。这份来自凡尘的、朴实无华的惦念和承诺,比任何琼浆玉露、神丹妙药都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这份纯粹的喜悦,让我心中那份对“空闲”的渴望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具体。我放下信笺,走到窗边,望着下方浩渺的云海和隐约可见的凡间山川,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并未减轻,但一个关于“未来”的、充满人间烟火的图景,却悄然在心底生根发芽。
我回到书案前,没有去碰那些关乎三界的玉简,而是抽出了一张素白的笺纸。略一沉吟,我提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写下了几个字:
空闲之事
这五个字,像是一个庄严的标题,又像是一个秘密的清单。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在下方,一字一顿,清晰地写下:
1. 回家:回到那个有爹娘、妹妹、长卿、唐婶的原山村,回到承载着她所有温暖记忆的地方。
2. 吃包子:坐在唐婶热闹的小铺子里,不顾形象地咬一口热腾腾、油汪汪的肉包子,重温儿时的味道。)
3. 和家人度过一天:放下神主的身份,只是江家的女儿,江芸的姐姐。听爹娘唠叨家常,和妹妹说说私房话,看长卿笨拙地献殷勤,享受最简单也最珍贵的亲情。
4. 和尽明过一天:像他诗中所期盼的那样,竹篱茅舍,清茶一盏,细数寒星,静聆松涛。或者只是并肩在原山村的小路上走走,看看他精心照料的兰草,聊聊他新学的医术。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
5. 看水看花: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责任。只是静静地坐在溪边,看水流潺潺,云卷云舒;或者漫步花海,任由春风拂面,花香盈袖。让心灵彻底放空,感受纯粹的自然与宁静。
写罢,我将这张承载着神主凡心的“愿望清单”轻轻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素白的纸上,墨迹未干,那五个心愿如同五颗小小的星辰,在养心院清冷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窗外,春风依旧和煦。我拿起那个早已凉透的神界包子,轻轻咬了一口。味道依旧清雅,但我的心中,却充满了对那凡间烟火、滚烫肉包和未来“空闲”的无限憧憬。这份憧憬,如同一股涓涓暖流,注入我肩负重任的心田,成为支撑我继续前行的、最温柔也最坚韧的力量。我相信,终有一日,这张清单上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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