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皑皑白雪已然消退,枯黄的地面焕发新绿,冬去夏来,万物生发,正是燕蚩贵族畋猎之时。
也是,逃跑的好时候。
畋猎为期四日,队伍每日都在迁徙,因而马奴也需要跟随,负责捡拾猎物、照料马匹,钟令音与陆绥便在其列。
到了第五日,则是燕蚩十分重要的巴鲁尔大会。届时燕蚩的勇士们都忙于比武,守卫较为松散,他们二人商量,可以择机去烧毁存放粮食的大帐,趁乱偷马逃走。
“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吗?”陆绥再三向钟令音确认。
“当然,举办巴鲁尔大会之处仍在彤日部旧地,阿娜曾给我看过此处舆图,只要我们能逃入东边的树林,燕蚩人再想搜寻我们就难了。”钟令音笃定道。
其实两个逃奴而已,燕蚩人根本没有大加搜捕的必要,但她不能确定蒙越是否会善罢甘休,暗自考虑届时找机会迷晕蒙越。
迷药也简单,她前些日子发现一株曼陀罗,这种花有令人迷醉之效,但她没有讲计划告知陆绥,恐他徒增担忧。
和煦的阳光下,钟令音神情认真地立在那里,无垠的绿意在她身后铺开。
从初见到现在几个月过去,她的身高开始抽条,面容也逐渐展现出胡风的深邃,连带一双浅色的双眸,大概都来源其母亲阿斯娜。
陆绥看着这样的她,忽然升起一股意味不明的情绪。曾经他是最末流的商贾之子,而她出身宦官世家,二人之别,何止于云泥,而现在,他们相依为命,他与她却也如此殊异,仿佛他永远都不可与之并行一般。
钟令音不知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在为逃走的计划忧虑,便出言宽慰道:“放心,我们一定能回到兴州。”
虽然说的不是一件事,但这句话令陆绥奇异地安定下来。他们生于兴州,心向兴州,是同根相生的同乡,注定要与彼此同行。
他抬眼,想要回以钟令音一个安定笑容,但嘴角的笑意尚未绽开,骤然下抿。
“小心!”
陆绥神情一变,伸手揽住钟令音,往旁边一闪身,两人在草地上滚过两圈,她方才站立之处寒芒一现,一只羽箭铮然钉入地面。
下一刻,马蹄声逼近。钟令音滚得浑身酸痛,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循声看去,几个燕蚩军的拥簇中,蒙越骑在马之上,手挽弯弓,一脸恶劣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遗憾道:“啧,失手了。”
钟令音心里一沉。
连月来,蒙越时常来威吓她,逼迫她屈服,用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渐渐地,他似乎从中得到了乐趣,让她屈服不再是他的目的,看她纠结痛苦便能让他开怀。
如果不是陆绥与她共同承担这一切,或许她早就崩溃了。
现在蒙越出现,必然又是来故技重施。但钟令音这次不想再激怒他,怕横生枝节,更怕他像前几次那样关她几天,干扰他们逃脱的计划。
打定主意,她转头,递给陆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两人目光相处一瞬,钟令音站起身来,拔下那支羽箭,双手呈到蒙越面前。
“王子百发百中,不会失手,只是于心不忍罢了。”钟令音惊讶于自己能顺畅地说完这句阿谀之词,因为她吐出的每个字,都令她有呕吐的冲动。
蒙越显然也始料未及,脸上呈现出诧异之色,然而转瞬间,他就又换上那副满是恶意的笑容:“小令音,你终于想通了?”
钟令音确信他对自己的称呼,以及说话的语调,都是在刻意恶心自己。
但她仍然忍着心中的不适,语气尽可能真挚道:“是。我费心竭力维护那群马奴,但他们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处处与我为难。”
这个他亲眼见过,算是真话。
“如今置身这无垠草原。我才明白我是绝不愿回到那狭小肮脏的马厩之中了。”
她四日后就要离开,确实不会再回马厩之中。
“我本都督之女,何必自降身份,与蝼蚁为伍。”
不愿与你这蝼蚁为伍。
钟令音艰难地说出这一连串的“真心话”,还考虑要不要再挤出几点泪来更显诚意,但考虑到自己实在没有几分演技,演的过了,反而不美,只好作罢。
“蝼蚁?”蒙越用他那特有的腔调重复一遍,唇角勾起,意兴盎然,“既然如此,那你便先将那只蝼蚁杀死,以表决心吧。”
蒙越抬弓指了指陆绥,将长弓横在钟令音面前。
早就知道他生性多疑,难以蒙混过关。
钟令音看着那张长弓,笑容凝固在唇角。那瞬间,她在心中估算着直接用手里的箭矢杀死蒙越的可能。
就在这时,陆绥的声音传来:“钟令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一句严厉的诘问。在蒙越看来,也许是他为挣脱死局而做出的挣扎,但钟令音知道,他在提醒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在这杀死蒙越,她和陆绥都无法脱身,那时候,兴州城破的重重疑点,都会随之埋葬在仇敌的土地上。他们约好了,要逃出去,查出真相。
钟令音深吸一口气,缓缓伸手,在蒙越审视的目光下,慢慢握上长弓。
她握弓的力气很大,大到整条胳膊都无法抑制地颤抖。
最终,她还是泄气一般将长弓丢回蒙越手中:“他是我的恩人。”
“说的也是,不如我来帮你?”蒙越挽弓拉弦,冷然的箭簇直指陆绥。
钟令音这时了悟了,蒙越是否相信自己的话根本不重要,这不过是他的另一个消遣。就像他曾经说的,她无权无势,没有人畏惧她,她能在蒙越手中有惊无险地捱过这么多时日,都是蒙越的选择。
而她的选择,只有一个。
屈服。
她缓缓低下头,心中屈辱如同沸水,翻滚不息。
忽然长空响起一声鹰唳。
黑影遮盖而来,一只通体乌黑的苍鹰出现在苍穹之上。
鹰与狼是燕蚩信奉的神明,在场的燕蚩人见状,无不肃穆而对,就连蒙越也放下弓箭。可那苍鹰似乎并不领情,径直朝他们俯冲而来,它的体型尚且不是成鹰大小,但速度极快,登时掀起一片人仰马翻。
蒙越的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但相传鹰是燕蚩王的先祖,不可轻易伤害,随从们只能一边驱赶着苍鹰,一边掩护他,几人狼狈而逃。
苍鹰没有继续去追逐“猎物”,而是耀武扬威般,在低空盘旋着。
钟令音一眼便看到它眉心的白痕,惊喜地大喊:“是那只雏鹰,它长大了!”
陆绥也认出了苍鹰,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苍鹰盘旋数圈,没有落脚之处,便又振翅高飞了,钟令音用力向它挥动双手,大喊多谢。
很快,天穹上再也看不到苍鹰的影子,仍旧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然而钟令音依旧仰视着天空,久久没有移开眼。
陆绥来到她的身边,她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作忧虑:“蒙越不会善罢甘休。”
陆绥默然片刻。他忽然开口问道:“为何蒙越没有直接张弓将苍鹰射落?”他见过蒙越游猎,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钟令音将缘由向他说明,陆绥沉吟一会儿,笃定道:“我有办法了。”
这一夜,所有的奴隶都在传蒙越王子触怒了上苍,遭到神罚。很快,这样的流言传入与蒙越不和的其他王子耳中。第二天,燕蚩王将蒙越赶回王宫禁足。
消息传入钟令音这里时,她与陆绥和其他马奴一起,正在河边洗马。
这里河流深达数丈,马奴们之感让马停在滩涂上。
几个奴隶悄悄讨论此事,被钟令音听见,她不动神色,看向陆绥的目光里却带了几分雀跃,小声道:“你的方法真的奏效了。”
陆绥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自从家族落罪后,他体会最深的四字便是“人言可畏”,更何况蒙越脸上的伤无法掩饰,不容他辩白。
正当这时,远处出现一队参与畋猎的轻骑。为首的正是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
燕蚩王最宠爱的妃子若珠,最喜打猎、骑射,这些日子来,钟令音见过她多次。
然而今日的骑队似乎出了状况。若珠纵马狂奔,将一众随从远远甩在身后。
快到近前,钟令音看到她脸上惊慌的神情,她反复勒紧马缰,但那高大的烈马完全失控,驮着她横冲直撞,眼见就要朝着洗马的奴隶们冲来!
马的速度太快,状若离弦之箭,奴隶们来不及躲闪,定会造成严重伤亡!
钟令音清醒过来时,身体已经迎着发狂的烈马冲了上去。
陆绥伸手拦她,只摸到她的一片衣角。他想也没想,当机立断地追上去。
马上的若珠见二人出现在眼前,焦急地大喊:“躲开!躲开!”
骏马瞬息而至,钟令音拉着陆绥侧身躲避,与马身堪堪擦过。她顺势扯住缰绳,双腿一跃攀上马背。烈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想甩她下去。
钟令音死死扣住马颈,陆绥寻机在马下拉住马缰,二人合力,用全身重量带着它重重一转,骏马被迫调转方向,但速度不减,眼前的景物都在迅速后退,连成一片连绵的光影,狂风割面,犹如利刃。
陆绥大惊失色,急忙去追,可人力哪里追得上骏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发狂的马带着若珠与钟令音消失在视野之内。
那一刹那,五内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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