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来得突然。苏沐蝶望着车窗外模糊的景色，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流，像她病历上那些曲折的神经传导图。医院砖红色的外墙在雨中显得格外肃穆，尖顶上的十字架刺破铅灰色的天空。
"Royal London Hospital."司机用浓重的口音报出目的地。秦雒第一个跳下车，撑开一把黑色大伞，转身向她伸出手。
"我自己可以。"苏沐蝶咬了咬下唇，倔强地抓住车门把手。她的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用了两次力才成功推开车门。冷雨立刻打在脸上，她打了个寒颤。
伞面突然倾斜过来，遮住她头顶的天空。秦雒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举着伞，另一只手虚扶在她背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苏沐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气息，混合着雨水潮湿的味道。
医院大厅暖气很足，消毒水的气味却和国内没什么不同。陆领队正和前台护士用英语快速交流，不时回头向苏建国解释着什么。苏沐蝶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看着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苏小姐？"一个穿白大褂的亚裔医生从走廊拐角走来，胸牌上写着"Dr. Qin Yang"。他的眉眼和秦雒有七分相似，只是轮廓更加柔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秦雒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哥。"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细心到会亲自来送。"秦炀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目光却落在苏沐蝶身上，"这位就是病历上说的苏小姐吧？比照片上还要瘦些。"
是，您好。
苏沐蝶有些拘谨的打了招呼。
“走吧”
熟悉的医院构造，却与国内不同的是没有那股令她作呕的消毒水的味道。
检查室里的仪器闪着冷光。秦炀的手指温暖干燥，轻轻敲击苏沐蝶的膝盖时带着专业性的克制。"这里感觉怎么样？"他的英语带着标准的伦敦腔，偶尔夹杂几个中文医学术语向乔雅婷解释。
"肌电图显示运动神经元损伤比预期进展慢。"秦炀对着灯光看片子，镜片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我们有一种还在临床试验阶段的药物，可能对延缓病情有效。"
苏建国立刻坐直了身子："有多大把握？"
"百分之四十的受试者出现肌力改善。"秦炀放下片子，"但需要签署免责协议。"
文件是厚厚一叠，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苏沐蝶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签名处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的瞬间，她听见秦炀几不可闻的叹息。
"勇敢的女孩。"他说。
病房在顶层，窗外能看到碎片大厦的尖顶。护士推着轮椅带她熟悉环境时，苏沐蝶注意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秦炀正和一个金发男子低声交谈，那人自然地帮他整理领带，在他唇角留下一个轻吻。
轮椅突然刹住。护士尴尬地咳嗽一声，匆忙调转方向。苏沐蝶却轻轻按住扶手："能等一下吗？"
秦炀推门出来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看见她后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David是我的伴侣。"
"你们很般配。"苏沐蝶真诚地说。她想起高中同桌的男生，因为向父母出柜被送去"矫正治疗"，再回学校时眼里再也没有了光。
秦炀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得更加柔和："难怪秦雒这么喜欢你。"
"什么？"苏沐蝶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扶手。
"没什么。"秦炀转移话题，"明天开始治疗，今晚好好休息。"他弯腰调整她轮椅上的靠枕，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一张照片——十五六岁的秦雒站在领奖台上，笑容明亮得刺眼。
“这是……”
“送你了”
“啊？”
夜间查房时，苏沐蝶发现床头多了一盒手工巧克力。便签上是秦炀工整的字迹："David做的，他说甜食有助于缓解焦虑。"她掰开一块，浓郁的榛子香在舌尖化开。窗外，伦敦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光，而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适应吗？」——来自秦雒的短信，简单得看不出情绪。
苏沐蝶用逐渐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敲打屏幕上，一行字：「病房能看到伦敦眼。」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嗯」。她把手机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盖过了医疗仪器的滴答声。巧克力在掌心微微融化，黏稠得像她理不清的思绪。
“今晚，我带你去看伦敦眼”
她咬着嘴唇，手机在屏幕上轻点，缓缓落下一个字。
“好”
冰冷的病房里，因为此次手术属于自愿参加，医疗试验的阶段，报销部分高昂的费用，苏沐蝶病房里就她一个人。
乔女士和苏建国被安排住进了附近的旅馆，她只能自己一遍遍与自己对话，无聊的手机界面上，寥寥无几的几个联系人，她甚至没有什么朋友。
苏沐蝶闭上眼，白花花的天花板上从南到北的格子，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是孤独还是落寞，亦或是释然。
“叮咚……”
她回头看了眼手机，吱嘎一声，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秦雒？”
“我来晚了，今天训练加了强度”
“没事，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不会来？”
窗外，雨水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秦雒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发丝还在淌着水。
“走吧”
“去哪？”
“带你去看伦敦眼”
苏沐蝶望着秦雒湿漉漉的头发，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病房洁白的地砖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擦干，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手指微微颤抖着缩了回来。
"外面雨这么大，你怎么..."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秦雒甩了甩头发，水珠四溅，有几滴落在了苏沐蝶的病号服上。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在苍白的病房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答应你的事，怎么能不来？"
苏沐蝶低头看着自己瘦削的手指，指节凸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已经记不清上次有人为她冒雨前来是什么时候了。父母虽然每天都来，但总是匆匆忙忙，带着医院账单的焦虑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可是..."她抬头看了眼窗外如注的暴雨，又环顾四周冰冷的医疗设备，"我怎么去看伦敦眼？医生不让我出去。
“那就偷溜出去”
“……”
“放心吧，我哥会让我们出去的”
“会给秦医生添麻烦吗”
“不会，顶多扣点奖金，他钱很多，没事的”
“……你们真是亲兄弟吗”
“如假包换”
秦雒从背包里掏出一把黑色长柄伞，伞骨上还挂着未融化的雨珠。"现在去？"苏沐蝶望向窗外，雨幕中的城市灯光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她输液管里的透明液体还剩三分之一。
"等这袋葡萄糖输完。"秦雒把伞靠在墙角，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盒，"先吃这个。"盒子里躺着块融化的巧克力，锡纸上印着"LONDON"的烫金字样。
输液警报响起时，窗外的雨恰好转小。护士拔掉了她的液体针头。
秦雒帮她把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又往她膝头盖了条格纹毯子。轮椅碾过走廊的防滑地胶，消毒水气味被电梯里的冷风冲淡。苏沐蝶数着楼层指示灯，听见身后人压抑的咳嗽声。
医院后门的斜坡积着水洼。秦雒撑着伞，雨滴打着伞面上，发出声音，“出发咯”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掠过她耳际。轮椅碾过潮湿的落叶，发出黏腻的声响。
绕过转过第三个路口，秦雒突然停下。面前是家24小时便利店，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的圣诞贴纸。"等我两分钟。"他跑进去时撞响了门铃，苏沐蝶看见他和收银员比划手势的身影。
回来时他怀里抱着纸袋，热可可的甜香混着雨丝飘来。"伦敦眼的替代品。"袋子里是六个装在透明盒子的马卡龙，每个都做成摩天轮轿厢的形状。"店员说这叫'巴黎之眼'。"秦雒把热饮塞进她掌心，塑料杯壁上的城市剪影被画在了杯壁上。
轮椅继续被推着前行，最终停在跨河大桥的中央。
泰晤士河上的风穿过虚拟现实的屏障，不在只是手机里冰冷的照片，而是现实，风轻柔地拂过苏沐蝶的脸颊，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短暂的美好。
望着脚下蜿蜒流淌的河水。夜灯将河面点缀成一条流动的星河，每一盏灯都像是一个微小的希望。
雨丝变得微小，斜斜地打在人身上，秦雒站在她的身旁，“想上去坐坐吗”
“什么，我吗？”
“嗯”
“我……”她犹豫着。
“我带你上去。”
他蹲下身子，苏沐蝶犹豫的伸出手，趴在了他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心跳越过皮肤传来的跳动感。
苏沐蝶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她不曾被人这样背着，脸颊上不由得有些红温。
却很安心……
她站在伦敦眼的玻璃舱内，双手贴在冰凉的透明墙壁上，"从这里看，一切都那么小。"苏沐蝶轻声说，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形成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消散。
秦雒站在她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又能在她虚弱时随时扶住她。他的目光从城市夜景转向苏沐蝶的侧脸，发现月光穿透虚拟的云层，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但也很美，不是吗？"他回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
苏沐蝶微微点头，视线追随着远处一辆缓缓移动的游船。船上的灯光在水面拖出一道金色的尾迹，转瞬即逝。就像生命，她想着，美丽却短暂。手术成功的概率在她脑海中闪现，那些冰冷的数字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
"秦雒，"她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远方，"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手术..."
"嘘。"秦雒打断她，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又迅速收回，"看那边。"
他指向东南方向，那里突然绽放出一簇烟花，绚丽的色彩在夜空中铺展开来，照亮了半个伦敦城。
苏沐蝶睁大眼睛，虹膜中倒映着变幻的色彩。一朵紫色烟花在她瞳孔中盛开，又化作无数光点坠落。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暂时忘记了未完的话语。
"这是..."
"我加的彩蛋。"秦雒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查了资料，伦敦眼附近经常有烟花表演。虽然不知道今晚现实中有没有，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又一簇烟花升空，这次是金色的，像柳枝般垂落。苏沐蝶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她转头看向秦雒，发现他正凝视着她，而不是空中的表演。两人的目光在烟花绽放的瞬间相遇，某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在其中流转。
"谢谢。"她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秦雒只是摇摇头，嘴角挂着那抹她逐渐熟悉的浅笑。烟花在他身后远远的绽放着，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苏沐蝶突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一个人的侧脸——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鼻梁优美的弧度，下颌线条的坚毅。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她想记住这张脸，无论手术结果如何。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苏沐蝶眼角滑落。她迅速擦去，看着远处的景色。
泰晤士河在他们脚下静静流淌，千百年来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苏沐蝶想象着河水承载的故事，那些欢笑与泪水，相遇与别离。她的烦恼，在这浩瀚的时间长河中，不过是微小的一粒沙。
他们沉默下来，肩并肩站在玻璃舱内，随着摩天轮缓缓转动。伦敦的灯火在脚下延伸，直至地平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