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间静得仿佛沉入死海。空气凝固,连呼吸都显得格外突兀。
“妆,不必再补了。再涂下去,只怕脸上的粉比铠甲还厚。”
罗珊冷冷开口,一把拨开丫鬟的手,缓缓起身。
她从未穿过这般高挑的鞋履,却因多年征战淬炼出的平衡感,脚步稳若磐石,毫无踉跄。
【……真痒。】
凤冠霞帔的裙摆擦过脚踝,那种轻柔陌生的触感,让她恍惚。往昔,她所踩踏过的,皆是尸骨与血泊,而非这样柔软的织锦。
罗珊举步而行,步伐从容,宛若滚烫铁板上缓缓融化的黄油,自然而然地流淌向门口。
“亲王殿下,这桩婚事,就此作罢。至于季宸礼,我自会亲自与他说明。”
“罗珊!你要去哪儿!”
承安亲王目光一震,骤然伸手扣住她的肩头,将她猛地扭了过来。
“啊!”
凄厉的痛呼自罗珊口中爆出。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承安亲王神色一愣,下意识松开手。罗珊却也愕然,怔怔低头去看自己的肩膀。
【为什么……会这么痛?】
往昔,她在前线血战,从未在伤口上叫喊过。哪怕刀剑划过皮肉,她也只咬牙冷笑。
可如今,不过是亲王一握,竟痛得几乎无法忍受。
先前被热水烫到时的异样感,再次清晰地浮上心头。
这一切……变得不对劲了。
“本王也未曾用力,你何必这般娇弱,未免太过”
“承安亲王。”
罗珊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冷峻。
她猛地转过身,不顾对方的讶异,径直伸出手,牢牢与他的手掌相扣,如同突兀的握手。
休息间内的气氛,宛如婚礼前常见的“父女对话”,若非两人眼中半点情意皆无,旁人甚至会误以为这是寻常的家常。
“罗珊,你从方才起便如此狂妄……”
“这点力道,亲王殿下承受不住吗?”罗珊冷声打断。
“你在胡言……唔!”
承安亲王骤然一声闷哼,喉头的声音被硬生生压住。
他的手被紧紧扣住,掌心传来的压力骤然如山。
他死死盯着罗珊的眼,却只见那双眼睛清冷无波,神色沉静得叫人心悸。
他试图抽回手,却纹丝不动。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纵有恼怒,也只能强忍,脸色涨得通红,手背青筋暴起。
【看来……力量尚在。】
罗珊心底暗自判断。
只是护体之力已不复存在。
若这是命运要她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她也认了。
她原本可以此时松手,可她没有。
“这场婚礼,不过是殿下稳固家族的手段罢了。”
“分明是你亲口允诺”
“是,我说过愿意。”罗珊冷冷一笑,“但你明知我无路可退,却亲手把我推下悬崖。亲王殿下,这同样是杀人。”
承安亲王面色铁青,眼底隐约布满血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珊的唇角弯起,语气讥讽:“若真要有人出嫁,不是还有殿下您吗?殿下正值壮年,未尝不可。”
话音落下,空气顷刻间僵硬。
承安亲王的身子微微一颤,手终被她猛地松开。
他痛得吸了口凉气,抬手护住手腕,唇线紧抿,面色难堪。
“看来殿下也不过如此。方才不是说我矫情吗?这番话,便原封奉还。”
罗珊淡淡说罢,径直转身。
沉重的气息弥漫在休息间,丫鬟们吓得低垂眼帘,纷纷退避。
无人敢再阻拦她。
她顺利推门而出。
【得先去见季宸礼,将此事了结。】
罗珊一步步走过长廊,凤冠霞帔曳地,裙摆随风拂过红毯。
忽然,她的脚步一顿。
透过雕花窗棂,天光倾泻而下,明媚得刺痛双眼。
嘁喳。
几只飞鸟划破苍穹。
罗珊怔怔仰望。
她最后一次看见的天空,明明是一片焦土,灰烬遮天,唯有血色火星飘摇,犹如灭世之景。
可如今,眼前的苍穹澄澈透亮,湛蓝深远,白云悠悠浮动,美得恍若画卷。
“啊……”
低低的叹息从唇畔逸出。
她一时间忘却了婚礼,忘却了承安亲王,忘却了所谓的算计与谋划。
第一次,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鼻尖一酸,泪水险些决堤。
那些无法命名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汹涌澎湃。
这美丽的天地,让她心中滋生出复杂的情绪。
有对那曾将自己禁锢数百年的命运的怨恨,也有因能再一次见到这片苍穹而生出的感激。
“啊……”
罗珊没有落泪,而是死死咬住下唇,两手紧紧攥住凤冠霞帔的裙摆。
如此美好的景色,她不该总是以眼泪来回应。
她强自平复胸口翻涌的情绪,抬起头,径直朝婚礼大厅走去。
越靠近大厅,笑声与悠扬的乐声愈发清晰。
【这样的声音……竟也会存在世间?】
她的人生里充斥的,只有呼救、怒骂、惨嚎与绝望。
如今这一曲和鸣,于她而言,简直就是光。
【我……也能有一天与人一同欢笑吗?】
今日的婚礼,她已决定当众取消,所以与此刻的喧闹无缘。
可她心底却生出一丝期冀,似乎下一次,也许能与人真正并肩而笑。
罗珊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婚礼大厅的大门。
顷刻间,所有宾客的目光都投向她。
乐声嘎然而止,热闹的殿堂里一片寂静。
“……好美。”
打破沉默的,不是旁人,而是罗珊自己。
她失了仪态般喃喃出声。
头顶的水晶吊灯宛如她久违渴望的星辰,闪烁着清辉。
四周的鲜花芬芳,带来的是生命的气息,而非死亡的**。
鼻端氤氲着的,是甜香,而非令人作呕的血腥。
她屏住呼吸,用掌心捂住了唇瓣,仿佛要把这份难得的悸动牢牢留住。
她曾无数次被皇帝召回,在皇室宫廷间行走。
可那些地方,终究不是为她而备。
只有此刻,这一场为她准备的婚礼,竟比皇宫还要完美。
脚尖踏上红毯,厚实柔软,犹如踏云。
与往昔在前线奔袭、脚下尽是碎石枯骨的感觉,天差地别。
“哎呀,可怜见的,新娘子竟被这洁净的婚礼大厅吓住了吧。”
“看看,那鲜花少得可怜,吊灯也就那般,宝石也没几颗……季宸礼实在敷衍。”
“虽说出身不正,却好歹也是皇室的郡主啊。这婚礼寒酸至此,真是荒唐。”
“有何意义?她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真正重要的,是承安亲王与季宸礼的联姻。宾客们来此,也不过是求一份亲王殿下的青眼。”
窃窃私语,带着讥讽与冷漠。
而罗珊沉醉在这片绚烂光华里,全然没有听见。
她屏息凝神时,已然发现四周的人全都望着自己,唇角含笑。
【……看上去,都很欢喜。】
继承自罗珊的记忆里,众人看向她时的目光,几乎尽是敌意与轻蔑。
但今日不同。今日是她的婚礼。
这些宾客既然被邀而来,至少此刻,总该送上祝福。
她从未真正经历过世情,便天真地得出了结论。
【哪怕婚礼注定要取消,也该先谢过他们的贺意。】
“看来诸位心情不错。”
罗珊抿着唇,面色因紧张而微微僵硬,却还是郑重地拱手施礼。
她曾是守护皇室的护国战神,素来被推崇敬仰。
甚至连皇帝本人,也曾与她并肩而谈。
因此,她并未意识到此时的言行与身份有何不妥。
她的眼神淡漠而平静,从容扫过人群。
“能在这样华美的婚礼大厅里受诸位礼遇,实属难得。”
一时间,宾客们的神色微妙起来,身子僵硬,连笑容都险些挂不住。
“今日之景,怕是一生都难以忘怀,必会铭刻心底。”
“……”
场间骤然一滞。
“公主殿下,此言……”有人轻咳一声,讪讪欲言。
平日里那位唯唯诺诺、低头缩肩的郡主,如今却挺直脊背,神情森冷。
她的目光直白而锋锐,反倒让人心底发怵。
那姿态,不似一个柔弱的新娘,更像是从血火中走来的将军。
“这是怎的了?她……忽然有了倚仗?”
“怕不是得了承安亲王的宠信?”
“或是另有强援?不然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宾客们低声窃语,互换眼神,满心揣测,却无一人猜对。
罗珊神色冷峻,声音却淡漠,仿佛只是随口叮嘱:
“今日到此为止吧。诸位请回,贺喜不必再多了。”
今日这场婚礼,终将被她亲口否决。既如此,实在没有必要再耽误宾客的时辰。
话音落下,罗珊神色冷淡,目光环顾四周。她要找的人不在此处。
季宸礼未曾现身,想必仍待在休息间,静候所谓的良辰吉时。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退。”
该说的都已说完,该见的人也不在,她没有继续留在此处的理由。
罗珊转身,正欲离开,忽然有个不满的声音冷冷响起,像是要将她钉在原地。
“郡主且慢!”
一股质疑的语气裹挟而来。
“这究竟是什么无礼?若真要发疯,也该懂得分寸!你可知今日是何等场合?这里的宾客,皆是承安亲王……”
“亲王?”
罗珊淡淡抬眸,截断了他的言语。
对方被她冷冽的眼神一噎,面色涨红,强自咽下口中的话。
“咳……不论如何,郡主方才的言行,承安亲王可都知晓?若是殿下得知……”
“自然知晓。”
平静的话语,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子,清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宾客们蓦地一滞,竟一时无言。
“这其中可有何问题?”
罗珊神色冷然,唇角漠然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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