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铺就的宫道两侧,玄甲卫的戟刃映着寒光。
薄涂荼头戴金丝簪花帽,身着蝶纹圆领大袖袍。朱红刺绣披帛扫过碎雪,腰间革带垂落的明玉相互碰撞,清响如铃。姒稚立在问心阵彼端,未束冠的黑发被红绸带随意扎起,瞳孔中的金色符纹流转,法扇在掌心轻叩三声,偏殿立刻传来银鳞的歌声。
空灵的旋律中,宫道两侧昨夜才移栽的山茶同时怒放。
重瓣叠绡的繁花顷刻压满枝头,薄涂荼伸手接住一朵坠落的金芯白茶,温热花瓣在他掌心轻颤。
这些被鲛歌强行催发的生命,约莫熬不过今夜。
薄涂荼缓步走向姒稚,礼服的裙裾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痕迹。
大婚礼仪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姒稷端坐高台,眉心微蹙。
礼部官员朗声诵读祭文,声震殿宇。
银鳞的歌声在廊下回荡,催得满园不合时令的繁花盛放。
问心阵中的朱砂泛起微光,薄涂荼与姒稚各执同心结一端,在百官注视下踏过阵图。
薄涂荼手中的同心结微微颤动。阵图清晰映照出他心底抗拒,可脚步仍随着仪礼向前,无人能止这场已成定局的婚礼。
姒稚收紧手中红绸,金纹浮动的瞳孔锁住身侧人:“小王爷,抬脚。”他低语如叹,“该跨火盆儿了。”
宴席的喧嚣散尽,姒稚踏着清冷月色回到内殿。
薄涂荼端坐喜床边缘,喜婆战战兢兢地捧着合卺酒,嗓音发颤地念着:“红绸系腕,生死同牵,良缘天赐…”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硬着头皮继续,“强扭的瓜也甜…”
“乾坤交泰,龙阳合卺…”吉祥话越说越荒诞,喜婆的额头沁出冷汗。
姒稚忽然轻笑一声,挥手示意她退下“来吧,我的藏品。”指尖推过琉璃盏,“喝了这杯。”
薄涂荼执起酒杯,广袖掩面一饮而尽。烈酒如刃,从喉间烧进肺腑,烫得他眼尾泛起薄红。
殿外忽起狂风,卷着未谢的山茶花瓣拍打窗棂。那些白日里被鲛歌催发的繁花,此刻正成片凋零。
晨光透过纱幔,薄涂荼看着身上斑驳痕迹沉默片刻,最终只是拢好衣襟。
礼部官员已候在殿外,高声唱道:“请新人行晨礼。”
姒稚倚在床头把玩着合卺杯,余光扫过薄涂荼系腰带的动作:“小王爷倒是乖觉。”
另一厢,苍钺的马匹在宫门前力竭倒地。他浑身浴血地冲向养心殿,腰间密匣里装着玄妙道长卜算的命格批注。
“陛下!”苍钺重重跪在殿外石阶,血迹在青砖上洇开“苍钺求见!”
姒稷刚起身,宫娥正为他整理龙袍的领缘。
“宣!”
殿门轰然洞开,苍钺跌跪而入,高举密匣:“在外侯官二十一人…唯臣独活…玄天翊圣真君与灵佑公主合谋欺君!所谓补天实为窃运篡位!”
密匣开的瞬间,数十枚玉牌摆放整齐每块都刻着朝臣名字,竟占了大半朝堂。
姒稷盯着密匣只觉得自己蠢的发笑“只为图谋江山啊……”
“补天的事呢?”
苍钺跪伏在地:“玄妙道长卜算,薄氏承恩王补天不可逆。”
姒稷眼前一阵昏黑,扶住龙案才稳住身形。
初秋御书房那幕突然清晰起来……
玄妙道长的青铜匕首划过他掌心。血珠坠入龟甲时腾起青烟,老道长的拂尘红线缠住他手腕:“陛下可想清楚了?以人皇血为引,承接气运反噬…”
龟甲裂纹如蛛网蔓延,老道长的叹息混着血腥气:“修行者被强行阻断天道联系,会灵力枯竭而亡。但若有人给补灵……”
“人皇烧一半。”姒稷将血手按在阵眼,“孤知道了。”
此刻,鲜血从姒稷唇角滑落,苍钺膝行上前:“陛下保重自身啊!”
“是孤错了…”姒稷摩挲着掌心淡去的红痕,“无用功啊。”他抬眸时,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宣玄妙。”
“陛下,早朝?”
“让玄妙在御书房候着!”
金銮殿上,姒稷雷厉风行地处置完漕运、边关等政务。当最后一个大臣躬身退下时,他袖口早已被冷汗浸透。
“今个早朝也忒快了。”殿外候着的太监小声嘀咕,却见陛下已疾步转出侧门,玄色龙袍在廊下卷起一阵风。
御书房外,玄妙道长手持拂尘疾步而来。对襟褂上阴阳鱼纹随着步伐翻涌,腰间悬着的五帝钱与龟甲相撞,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见过陛下。”
清泠的女声如寒泉击石,全然不似垂暮之人的嗓音。道长立于案前,雪白拂尘搭在臂弯,发间桃木簪上的卦纹正泛着微光。
姒稷挥退左右,殿门合上的闷响在空荡的御书房回荡:“此事……当真一丝转机都没有了?”
“思恩郡主。”玄妙道长的拂尘尖点在龟甲“坤位”,裂纹突然蔓延至整个卦象。
姒稷猛地按住案几:”她?非修行之人如何补天?“龙袍袖口扫落茶盏,“更何况如今姒家背着孤…”
玄妙道长拂尘轻点龟甲“并非郡主补天,而是此事转机在郡主身上。”
“孤……会牵制他们。”
玄妙道长轻轻叹息:“陛下是仁君,若犹豫不决……死的就不止是几个人了。”
姒稷凝视着案上碎裂的龟甲,二十道阵亡密报在脑中呼啸而过,曝尸荒野的侯官、玉牌上朱笔圈划的朝臣姓名、宫娥跪拭着苍钺的血迹。所有证据如刀,将最后一丝侥幸剐得干干净净。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姒稷的指尖摩挲着玉牌边缘的血痂,“不会有比这更坏了,对吧道长?”
玄妙道长浮沉一甩“有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道长安:
本宫不通修行,然涂荼察觉姒稚阵法有异。本宫比对历代陵墓壁画与涂荼所绘阵图,现查明。
阵法四物,宫中仅存其一——舍弟。
余下星河砂、鲲鹏泪、伏羲卦盘皆无踪迹。
星河砂、鲲鹏泪听着便匪夷所思。
至于伏羲卦盘,姒家既自称禹王后裔,拥护为夏后王朝,想来与伏羲有些渊源。
且看他们姒家到底有没有这玩意。
余下两物,还望道长明示。若方便,直接予本宫亦可。
——无惑公主薄涂蔹
落款压着朱印,每一笔都带着传承皇族特有的矜傲,仿佛“予取予求”是刻进骨血里的理所当然。
“前朝皇室,向来会刁难人的。”
玄妙微微颔首表示认同,素手将信笺收入袖中:“家师坐化前提过星河砂。具体记载需查山门手札。”
姒稷指尖轻叩案几:"现在动身?"
玄妙又道:“贫道要见无惑公主一面。”
“孤来安排。”
月过中天,明月宫的琉璃灯盏将回廊照得通明。薄涂蔹倚在小榻上,夏装短衫被地龙烘出细汗,灯笼裤下露出一双千层底蝉鞋。案头放着一壶青釉执壶,一碟子椒盐蚕豆。
“哟,道长来了。”她晃了晃手中酒杯,“尝尝,本宫皇嫂酿的酒。”琥珀酒液在杯中荡出涟漪,“劲儿大着呢。”
韦人谨执壶斟酒,清冽酒香混着地龙的热气,在殿内氤氲开来。
玄妙接过油滴盏,釉面在灯光下流转如星河:“这酒香倒是别致。”
“嗯。”薄涂蔹又倒了一杯,青釉壶嘴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原是皇嫂采春雨和五色桑葚所酿。”她指尖轻抚杯沿,“意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姒稷正欲落座,又听她淡淡道:“窖里还剩两坛。”
三人对坐无言,直到半坛见底。
玄妙道长忽然开口:“长公主如何辨得阵法真假?”
薄涂蔹指尖轻点杯沿,唇角微扬:“一如信中所言。”她望向窗外飞雪,“修行之人算不透的,恰是本宫最擅长的。”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竟显出几分孤绝。满宫里,大约只有韦人谨知晓,薄涂蔹这两个月来,计算对比了现存于世的数万阵图后画出的阵法。
姒稷不合时宜地开口:“孤会找到伏羲卦盘。”
薄涂蔹睨了他一眼,纵使明白这人放不下家族,眼底仍闪过一丝冷意:“牵制你弟妹,这总不用本宫教吧?”
“?阿荼…”姒稷喉结滚动。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薄涂蔹的指尖划过青釉执壶,水珠在案几上拖出长痕,“姒稷。”
她忽然倾身,烛火将她的影子烙在姒稷的龙袍上:“犹豫,当不了皇帝。”
姒稷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龙袍袖口的暗纹,烛火映照下,他的神情竟显出几分释然。
“是啊。”他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自嘲,“孤确实……当了太久的傀儡。”
薄涂蔹眯起眼,没有接话。
姒稷抬眸,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纷飞的雪:“姒稚从小就能看见‘天命’,孤不过是个凡人。”他顿了顿,“所以,孤总想着,让他去做决定,或许比孤更稳妥。”
“然后呢?”薄涂蔹冷笑,“他们决定用本宫弟弟的命填你们的窟窿,你也觉得稳妥?”
姒稷摇头:“从前是孤眼盲心瞎。”他拿起案上的酒杯,“可当时的形势,就算换作是你,也未必分得清天算与人谋。”
薄涂蔹沉默片刻。殿外风雪呼啸,卷着碎雪扑进窗棂。
“确实。”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水珠,“卦象非本宫所长…”抬起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但本宫有弟弟,姒稚算的是天命,而本宫弟弟……。”薄涂蔹唇角微扬“卦象可以骗人,天命可以作假,可人心……骗不了自己。”
窗外雪落簌簌,烛火摇曳,映得两人影子交错,似一场无声的博弈。
姒稷低眸,看着案几上酒液映出的微光,忽而开口:“……薄涂荼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你在利用他。”
薄涂蔹笑意一滞,眼底寒意骤起:“你什么意思?”
姒稷抬眸,目光平静却锐利:“你让他接近姒稚,让他成为这场局里最关键的棋子,甚至不惜让他大婚。”
“闭嘴。”薄涂蔹冷声打断。
薄涂蔹倏地站起身,酒杯翻倒。
“姒稷。”她一字一顿,嗓音冷得骇人,“你以为,你配评判我的做法?”
姒稷岿然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两人对峙片刻,薄涂蔹忽而嗤笑一声,缓缓坐回榻上。
“你说得对。”她懒懒地理了理衣袖,语气轻慢,“本宫确实在利用他。”
姒稷眉头微蹙。
“可那又如何?”她抬眸,眼底锋芒毕露,“本宫从未失手过。”
姒稷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疯。”
薄涂蔹笑了:“彼此彼此。”
毕竟,你刚刚不也决定要杀自己的亲弟弟吗?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姒稷读懂了她的眼神。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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