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稷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眼底的冷意。
阶下,礼部尚书赵忠正躬身禀报漕运改制一事,话音未落,御史中丞立便出列反驳,两人争执不下,朝堂上顿时嘈杂起来。
姒稷指尖轻叩扶手,目光扫过殿侧,姒稚一袭玄色祭袍,倚在蟠龙柱旁把玩法扇,神色慵懒,似对朝政毫无兴趣。
“够了。”
帝王嗓音不重,却让满殿一静。
姒稷缓缓起身,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流转:“漕运改道之事,交由苍钺督办。”
群臣哗然。
苍钺是姒稷亲信,向来只掌侯官,何时插手过六部事务?
姒稷继续道:“另,北境军饷亏空一案,着玄天翊圣真君亲查。”
姒稚眯起眼,金色符纹在瞳孔中流转:“陛下,臣近日需为补天之事斋戒……”
“斋戒?”姒稷轻笑,“朕记得,真君昨日还在晨星殿饮酒。”
姒稚眼底暗色翻涌,却终是躬身:“臣,领旨。”
太极殿的朱漆宫门在姒稷身后缓缓闭合,将朝臣的议论声隔绝在内。玄色龙袍掠过汉白玉阶,十二纹章的刺绣在晨光里明明灭灭。随侍太监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天子步伐,却在拐角处被突然停驻的帝王惊得险些撞上。
“烧了。”
苍钺从阴影处转出时,正听见这两个字砸在御道青砖上。年轻将领单膝点地,玄铁护腕与地面相触的声响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雀鸟。
“陛下是指...?”
“钦天监观测记录,全部,既然要演补天的戏,总该让真君用心一点。”
苍钺瞳孔骤缩,那些记录里藏着姒稚布阵的全部测算,若付之一炬……
“灵佑公主今晨去了鸿胪寺。”他低头禀报。
姒稷抬手接住檐角坠落的冰凌,晶莹的锥体在掌心渐渐消融成水。他低笑一声:“挺好。”龙纹靴底碾碎冰碴,清脆如折骨。
“既然小公主喜欢北狄的礼物。”冰水从指缝滴落,在雪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洞,“那孤送她个大的。”
他转身时,大氅扫落一枝积雪的早梅,花瓣碎在苍钺脚边。
“去叫皇姐来。”姒稷语气轻缓,“就说,孤找她喝茶。”
日照殿内,姒稔单手执枪,汗珠顺着脖颈滚进锁子甲里。玄铁枪尖在地砖上划出半弧:“陛下找我喝茶?”她随手将长枪掷入兵器架,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我又喝不明白。”
却还是扯下汗湿的护腕,换了件靛青箭袖便服跟着苍钺而去。途经晨星殿时,她脚步微顿,窗棂上贴着的喜字,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皇姐叫我好等。”姒稷笑眯眯推过一盏青瓷杯,白雾袅袅升起,“知道你不耐茶涩,这是思恩郡主的法子。”
牛乳的甜香混着茶气在殿内漫开,杯底沉着几粒未化的糖晶。姒稔挑眉喝了一口。
“茶叶用牛乳煮过,添了砂糖。”帝王面容随和,“尝尝可还入得口?”
“比倒胃的苦茶强很多,不错。”姒稔放下杯子。“陛下找臣什么事。”
姒稷垂眸剥着橘子,橙黄的果皮在指间绽开:“皇姐,这偌大京城…”他将橘瓣整齐码在青玉碟里,“孤只有皇姐能信了。”
橘络在日光下如血丝般分明。帝王半真半假地道出姒稚私交大臣、姒颖勾结北狄的事,唯独隐去了自己被傀儡的日子。
姒稔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糖晶,忽然道:“阿稚为什么娶薄涂荼?”
“为了。”姒稷将一瓣橘子放在她面前碟中,果肉晶莹如琥珀,“他需要承恩王的气运。”
“那我为了思恩郡主灵光的脑瓜儿,是不是也能娶她?”姒稔指尖弹了下杯沿,糖晶簌簌落进茶汤。
姒稷一怔,随即失笑:“皇姐和她接触接触也不错。”
“我就这么一说。”姒稔摆摆手,枪茧摩挲过青瓷釉面,“什么气运不气运的……”她忽然望向窗外,早梅被积雪压断的枝桠正斜斜指向晨星殿,“我向来弄不明白这些……”
“陛下是君,我是臣,父亲教我们忠君爱国,所以我精于武艺,在前朝时得封战神,倒也算忠人之事。”
冰棱从檐角坠落,在窗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只是没成想出门北伐的功夫……”她突然扯了扯嘴角,“回来发现龙椅上坐着自家兄弟。”
“弯弯绕绕的臣不擅长,在战场上排兵布阵够累了。”
茶烟氤氲中,姒稷看见她眼底映着雪光的清明:“横竖谁是君,我便忠于谁。”
姒稔将剩余的牛乳茶一饮而尽,杯底砂糖黏着在釉面上,像未化的雪粒。
她起身时,箭袖掠过案几。
“北境新贡的雪貂裘…”姒稷忽然开口,“已送去皇姐殿里了。”
姒稔摆摆手示意知晓,玄铁护腕泛着冷光。
归途经过明月宫时,她不由驻足,朱漆宫门紧闭,层层叠叠的侍卫如铁桶般围住殿阁,刀戟林立似要吞噬这座囚笼。
入夜,姒稔踏着屋脊积雪落入明月宫内院。薄涂蔹正在梅树下支着铁架烤肉,油星“噼啪”溅在雪堆里。
“少侠吃点?”薄涂蔹抬头。
姒稔玄色劲装染着夜霜:“行。”她瞥见对方穿着单薄,“你不冷?”
薄涂蔹摇头,油滴从肉块滑落火堆,腾起一簇蓝焰,借着火光打量来人:“你是姒稔?”
姒稔抱臂而立:“嗯。”玄铁护腕映着火星。
“找我有事?”
“皇帝说,可以和你多聊聊。”夜风卷着姒稔发尾的雪粒,扑灭了最近那簇火苗。
薄涂蔹翻转烤肉的手一顿:“他怎么说的?”
“说和你接触接触也不错。”姒稔真诚回应道。
薄涂蔹眉尖微蹙:“本宫不过点了他一句,他到底在想什么?”
姒稔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铁夹,翻动肉块:“你若喜欢这个,明日我可以带你去猎。”油星溅在雪地上,烫出细小的黑洞。
“我说大将军,”薄涂蔹指着宫墙上林立的箭垛,“我在被软禁,出去会被扎成刺猬。”
“我带你,没事的。”姒稔将烤得金黄的肉片夹到她盘中,玄铁护腕映着火光,“殿门口那些,我能打他们三个来回不喘气。”
无惑公主满脸疑惑,盯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碟中的肉。
“这对吗?”
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口,油脂在唇间化开:“味道不错。”她用火钳拨了拨炭火,“明日不行。”火星噼啪炸开“明日是阿荼回门的日子。”
姒稔的匕首插着肉块在火上转了个圈“那后日。”
“后日行。”
后日。
薄涂荼身着浅色礼服,踩着回门礼的时辰踏入明月宫时,朱漆宫门上的铜钉还凝着霜。他拢了拢狐裘,呵出的白雾里带着淡淡的药香。
“有必要吗?还回门。”他踢开脚边一颗碎石子,眸子里满是不耐。
姒稚执起他的手,金纹浮动的瞳孔里是愉悦:“礼不可废。”指尖摩挲过对方腕间红痕,“你我现在,便是天道也承认的道侣。”
薄涂蔹端坐上首,案前空空如也,既无前朝排位,也未设香烛。姒稚眸色一沉,正欲开口,殿外突然传来尖细的传唱:
“宣玄天翊圣真君,即刻进御书房议事。”
薄涂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叶梗正竖在杯心。
姒稚眸光骤冷:“倒是小觑了思恩郡主。”
玄色祭袍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寒风。
薄涂荼往躺椅里一歪:“饿了。”指尖敲了敲案几,“今晨起晚,没来得及用膳。”
韦人谨应声而出,食盒里红参鸽子粥热气氤氲。薄涂蔹执起勺子:“吃吧,这鸽子还是昨夜姒稔打下的。”
薄涂蔹忽然想起昨夜情景,姒稔立在墙头,随手抛着几颗鹅卵石。
月华流转间,石子突然破空而出,精准击落三只夜鸽。
“半夜不睡觉来你殿里打鸽子?”薄涂荼搅动着粥碗,“下马威?”
“嗯,怀疑是往宫外传信的吧。”薄涂蔹夹起一筷醋芹,“也算是姒稷找来看着我的。”
薄涂荼轻笑:“他们姒家人挺有意思。”
“嗯。”薄涂蔹搅动粥碗,“明日还要带我去打猎,大概是姒稷的提议。”
“带着小善子吧。”薄涂荼舀起一勺鸽肉,“虽然不能打,但跑得快。”他忽然抬头,“这兄妹俩打的什么主意?姒稚姒颖不用说,姒稷姒稔……”琉璃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他们能想到最黑的手段,也就是给国子监夫子摘了镜片。”
薄涂蔹摇头:“不知道。”窗外的雪光映着她侧脸,“可能是想试探我,明日却不能轻举妄动了。原还想着做点文章,眼下姒稷派姒稔跟着,倒叫我步履更难了。”
她抬眼看向薄涂荼,眸光里映着窗外霜色:“那位镇国武昭公主,可不是国子监里好糊弄的夫子,沙场拼杀出来的锐气,藏不住的。”
薄涂荼舀粥的手顿了顿,唇角噙着点浅淡笑意:“既是战神,总不会盯着些偷鸡摸狗的伎俩。或许……倒比姒稚那疯子好应付些。”
“不好说。”薄涂蔹端起茶盏,茶叶梗仍竖在杯心。
铜壶滴漏的水线刚过巳时,照日殿的朱漆大门便被穿堂风撞得“吱呀”轻响,檐角铁马随之叮当作鸣。
内室中,姒稔正对着菱花镜试衣,目光扫过铺满床榻的锦衣华服,眉峰微蹙:“总觉差了点意思。”
贴身侍婢号角趋步上前,垂首道:“前日灵佑公主遣人送来一身宝蓝色圆领袍,胸口绣着团麒麟纹样,针脚细密,瞧着倒喜人。奴婢这就取来给将军试试?”
“拿来吧。”
号角应声退下,不多时便捧着衣袍折返。那宝蓝锦缎在晨光里泛着流云暗纹,团麒麟的眼瞳处嵌着碧珠,熠熠生辉。
姒稔抬手接过,利落套上。镜中人身形挺拔,宽肩窄腰衬得袍身愈发周正,她将长发高束成马尾,银冠上嵌着颗同色宝石,与袍上麒麟交相辉映。“不错,倒还合身。”她颔首道,“把宽皮腰封和护手取来。”
待束好腰封,戴好护腕,镜中人更添几分英气。“就这身吧,明日正好。”
号角叠着换下的常服笑问:“将军这阵仗,比年前阵上擂鼓还郑重。”
姒稔正将宽皮护手系紧,指腹碾过皮革上的暗纹,闻言并未回头,只从菱花镜里瞥了号角一眼,声线里带着惯有的利落:“我去御书房了。”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姒稷正临窗批阅奏折,见姒稔推门而入,便搁下笔转过身来,唇边噙着几分温和笑意:“皇姐怎么来了?快坐。”又扬声唤道,“李德成,取牛乳茶来,再备些桃酥。”
李德成从屏风后躬身应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姒稔在椅子上坐下:“明日要陪思恩郡主围猎,来跟你说一声。”
姒稷眉梢微挑,唇边笑意不改,眼底却已掠过一丝了然,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皇姐昨夜怕是没闲着吧?照日殿到明月宫的路,霜露可重得很。”
牛乳茶刚被李德成轻手轻脚端上来,白瓷碗沿浮着层细密的奶沫,热气氤氲中,姒稷抬眸看向姒稔。
她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宝蓝袍袖滑落寸许,露出宽皮护腕下的皓腕,语气仍带着惯有的干脆:“不是你说,该多接触接触么。”
姒稷低笑一声,执起茶盏抿了口,:“是该接触,只是没想到皇姐行动力这般强,连夜鸽都成了见面礼。”
姒稔捧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护腕上的铜扣轻响:“这你都知道。”
“皇姐动静那般大,” 姒稷指尖叩了叩案几,眼底笑意更深,“守卫吓得哆哆嗦嗦来回禀,竟不知该拿你这‘夜半猎鸽’的将军如何是好。”
姒稔放下茶盏,宽皮护手在案上蹭出细响:“陛下只说让多接触,也没给个明旨,我自便罢了。”
“倒是孤的不是了。” 姒稷笑着摇头,扬声唤李德成,“取那张玄铁弓来。”
不多时,李德成捧着长弓躬身而入。那弓身泛着暗哑的乌光,弓弦是鲛筋所制,一看便知是沙场利器。姒稷接来递过去:“明日围猎用得上。多加小心,也……玩得尽兴些。”
姒稔接过弓试了试手感,玄铁的沉坠感透过掌心传来,她随口应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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