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薄涂荼窝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拨弄着腰间系的玉佩,懒洋洋道:“真不知道这冬天白花花一片,有什么好猎的。”
姒稚刚为他掖好滑落的锦被,闻言屈指在他鼻尖轻轻一点,金纹浮动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纵容的笑意:“你若想去,本座便给你猎只雪狼回来,驯得温顺一些当狗养。”
薄涂荼抬眼扫了他一下,唇角勾出点讥诮的弧度“不必了,”他往榻里缩了缩,声音埋在裘毛里,“屋里有现成的。”
姒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低笑一声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薄涂荼耳畔:“哦?那本座这只‘现成的’,可比雪狼听话多了。”
薄涂荼别过脸,只含糊“嗯”了一声。
窗外日光正好,晒得檐角残雪都发了棉,簌簌往下掉。薄涂蔹与姒稔各乘一匹雪骢,往京郊疾驰而去。马蹄踏过结霜的官道,溅起细碎的冰晶。
到了岔路口,姒稔勒住缰绳,薄涂蔹便也停了马,望着偏离狩猎场的方向蹙眉:“不去猎场?”
姒稔翻身下马,玄色马靴踩进积雪里,朝她伸出手:“那处人多眼杂没趣儿,带你去个更妙的地方。”
薄涂蔹垂眸瞥了眼她的手,语气淡淡:“共乘一匹,于礼不合。”心下在想:这一根筋怎么一直在挑衅本宫?
姒稔却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将人带下马,力道干脆利落:“小时候随母亲进宫请安,见你在御花园拿宫娥当马骑,也没见你讲过半句‘于礼不合’。”
说话间已将薄涂蔹扶上自己的坐骑,掌心虚虚护在她腰侧以防坠马。雪骢嘶鸣一声抬蹄,姒稔翻身上马坐于其后,温热的胸膛几乎贴着薄涂蔹的脊背,她扬鞭指向密林深处:“坐稳了。”
马蹄踏碎林间薄雪,行至一片开阔林地。此处旷远无际,枯枝桠杈在日光下投出疏朗阴影,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带着刺骨的寒意。
薄涂蔹勒环顾四周,心底已泛起几分警惕,这般荒僻之地,若在此处下马,夜里要么被冻成冰雕,要么就得成了林间野兽的口粮。她侧头看向身后的姒稔,眉峰微蹙:“这地方…… 倒像是绝地。”
她忽然偏过头,鼻尖几乎蹭到对方耳尖,“倒是忘了问,公主拉得动弓箭吗?”
薄涂蔹指尖在鞍桥暗扣上顿了顿,侧过脸时鬓边玉簪轻晃,正撞见姒稔眼底的戏谑。她轻哧:“可以试试。”。
姒稔挑眉,突然从箭囊抽出羽箭递去,箭尾白翎扫过薄涂蔹掌心“试试?”她抬下巴朝密林方向努了努,“林子里有雪兔,灰扑扑的一团,好找得很。”薄涂蔹接过箭,冰凉的箭镞在指间一转。她生疏地搭箭上弦,手腕却稳如磐石。
“嗖。”
箭矢破空,正中雪兔眉心。
“厉害啊,公主。”姒稔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瞧着生疏,手上倒稳。”
薄涂蔹望着雪地上迅速洇开的那抹鲜红:“我皇兄教的。”
“你皇兄确实厉害。”姒稔毫无顾忌地接话,“当年与我父亲交手,数十招内未分胜负。”
薄涂蔹唇角忽然浮起温柔笑意,指尖抚过箭羽:“是啊。”林中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她未束的发丝掠过眼角。
姒稔已策马近前,俯身拎起那只雪兔“想要什么?”她忽然抬鞭指向密林深处,银冠上的宝石随动作轻晃,“白狐?麂子?”马蹄碾碎脚边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我带你去找,你来猎。”
薄涂蔹望看着她眼底跃动的兴致,指尖在弓梢轻轻一叩:“麂子吧,好久没吃了呢。
姒稔挑眉一笑,调转马头:“这好办,往南走三里,那边坡地多灌木丛,麂子最爱扎堆。”
两人并辔穿行于松林,薄涂蔹的箭术虽生疏,却总能精准预判猎物动向,麂子受惊逃窜时,她算准其转弯的弧度;跃过矮崖时,她料定其落脚的石棱。三箭过后,一只肥硕的黄麂已倒在雪地里,箭镞正中心口。
“果然好本事。”姒稔拎起麂子后肢,晃了晃,“回去烤了?”
薄涂蔹没接话,只望着西斜的日头。
霞光漫过林梢时,两人已策马踏上归途,麂子被倒挂在马鞍后,皮毛在风中轻轻摆动。
归途的马蹄踏着薄暮,行至岔路口时,枯枝突然"咔嚓"断裂,薄涂蔹忽然按住马鞍,方才碾过枯枝的声响里,混了丝极轻的金属摩擦声。她尚未开口,两侧松林中已窜出十数条黑影,长刀映着残阳,直扑二人而来。
“坐稳!”姒稔猛地抽弓,玄铁箭“嗖”地钉入为首者咽喉,同时调转马头,马蹄腾空踢翻两人。她护着薄涂蔹往密林深处冲,护腕上的铜扣因用力崩响:“这群人路数不对,是冲着你来的!”
薄涂蔹伏在她背上,目光飞快扫过追兵动向:“左侧三人步伐沉,是练硬功的,引到右侧矮树丛,那里估摸有猎人设的陷阱;右侧两个身法快,让他们追进前面的雪沟,沟底结了薄冰。”
姒稔闻言扬鞭,马匹果然朝右侧急转。她反手射出三箭,故意偏了寸许,只擦伤追兵臂膀,正如薄涂蔹所料,那两人受激猛追,果然“噗通”坠入雪沟,冰面碎裂的脆响混着惨叫传来。
“后面还有五个!”姒稔肩头中了一刀,血珠瞬间洇透宝蓝袍角。
薄涂蔹瞥见最末那人腰间悬着枚令牌,只露出个“山”字。她忽然拽住姒稔的披风,往左侧密林一偏:“那棵老松!树后有巨石,绕到石后!”
姒稔依言策马绕石,追兵刚转过树身,便被她反手一箭射穿膝盖。薄涂蔹趁乱俯身,指尖在最末那人腰间一勾,那枚令牌已落入手心,被她迅速塞进袖中。
“往东南方跑!那边是金吾卫巡守路线!”薄涂蔹按住姒稔流血的肩头,声音微颤,却仍清晰,“他们不敢追出来!”
姒稔咬着牙策马狂奔,箭囊已空,便挥弓作鞭。直到看见远处羽林卫的火把,身后的追杀声才渐渐消失。
两人在溪边勒住马,鬓发凌乱,衣袍染血。薄涂蔹扶着姒稔下马,指尖触到对方肩头的伤口时,终于泄了丝后怕:“还好……”
姒稔咳出一口血沫,却笑了:“你这脑子,比斥候还管用。”她瞥见薄涂蔹袖中露出的令牌边角,挑眉,“还顺手牵了东西?”
薄涂蔹将令牌收好:“是冲着我来的,总要知道是谁。”
明月宫的琉璃灯倏然亮起,薄涂荼从内殿冲出来,狐裘下摆扫翻了案上茶盏,碎裂声里裹着他发颤的怒意:“我就说该带小善子!” 他目光死死钉在薄涂蔹染血的袖口,琉璃眸子里翻涌着惊怒,竟完全没看姒稔肩头洇透衣袍的血迹,“你行不行啊?我皇姐好端端跟你出去……”
“涂荼。” 薄涂蔹突然扬声截住话头。她抬手将那枚染血的青铜令牌搁廊下案上,“去叫韦人谨取最好的金疮药来,再备一盆烈酒。”
薄涂荼的话卡在喉咙里,收起令牌。
韦人谨是薄家旧部,最擅处理刀伤箭创,皇姐此刻叫他来,显然是信不过宫里的人。
姒稔靠着椅子上喘了口气,低笑一声:“郡主倒是比你这弟弟镇定。”
薄涂蔹没理她,只对薄涂荼重复道:“去。”
薄涂荼咬了咬唇,终究是转身往偏殿去了,狐裘下摆扫过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厅内只剩两人,姒稔挑眉“公主还会处理伤口?”
薄涂蔹抬眸,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会。”
话音未落,韦人谨已提着药箱疾步走来,青布袍角沾着雪水,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俯身行礼为姒稔处理伤口。
薄涂荼攥着那枚令牌凑到薄涂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皇姐,这上面刻的是古文‘栖山’!”
薄涂蔹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那两个古朴篆字,眸色沉沉:“栖山修行者门下的人,怎么会掺和进来。”
姒稔在一旁听得清楚,肩头的刺痛似乎都轻了些。她早瞧见那令牌上的纹路不似军中制式,此刻听说是 “栖山”,倒想起父亲旧部提过的,有批隐居山林的修行者,擅使奇门遁甲。
“这么大阵仗,” 姒稔咳了声,打断姐弟俩的低语,“想来也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省得猜来猜去。”
薄涂蔹抬眸看她,见她虽面色苍白,眼神却坦荡,便不再避讳:“镇国将军能提供给我什么消息?。”
“那些栖山派的人,” 姒稔活动了下刚包扎好的肩膀,布帛摩擦伤口的钝痛让她皱了皱眉,“原本是我父亲的旧识,后来因为阿稚传承了卜算之术,便改与他往来了。”
薄涂蔹闻言轻笑一声,眉眼弯起的弧度里带着几分讥诮:“倒是把自己亲弟弟卖得干脆。”
姒稔已走到她面前:“陛下说了不能杀你的理由,所以我才想,那些人怕是领了别人的命。”
“他连这都跟你说了?” 薄涂荼在一旁咋舌,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有什么不能说的。” 姒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银冠上的宝石随动作轻晃,“不就是为了彰显仁政,留着前朝公主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么。”
薄涂荼拉长了调子 “哦” 了一声。
薄涂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案几,心下飞速琢磨。方才姒稔的话像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不会杀我”,这点她早有预判,可镇国将军竟能直言 “彰显仁政”,倒让她更确定姒稷他们一起瞒下了补天的事。
“确实,” 她抬眸时眼底已恢复清明“这时候,他不会杀我。”杀了她,谁去查补天的事儿。
薄涂蔹看了自己弟弟一眼,指尖在令牌纹路印上轻轻一点:“姒稚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薄涂荼刚端起茶碗,闻言道:“他去查军饷了,从午时忙到现在都没回,顾不上我。”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传唱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划破暮色。
“大祭司玄天翊圣真君到。”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薄涂荼翻白眼的溜圆。
薄涂蔹目光已转向殿门。
只见玄色祭袍曳地而来,姒稚身覆星辰纹法衣,金冠束发,眉心一点朱砂在灯火下泛着莹光。他刚踏进门,目光便精准地落在薄涂荼沾了血渍的袖口,又扫过姒稔肩头渗血的绷带,最后定格在薄涂蔹微乱的鬓发上。
“查完了?”薄涂蔹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寻常问安。
姒稚没应声,只朝薄涂荼伸出手。少年往姐姐身后躲,嘟囔道:“你不是查军饷去了么……”
“军饷案千丝万缕,听闻郡主突遭刺客,特意取了些上好的金创药来。”姒稚的声音清冽如冰泉,“顺路过来看看,阿荼有没有给郡主添乱。”
薄涂蔹端起自己那碗未动的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大祭司倒是消息灵通。” 她抬眸,目光坦然迎上姒稚的视线,“不过我用不上,今日幸得镇国将军相护,并未受伤。”
说着,她朝姒稔的方向微偏了偏头,语气里听不出亲疏:“倒是将军为护我受了伤,这些药,正好给她用。”
姒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姒稔,眉心那点朱砂在烛火下轻轻晃动:“皇姐伤得可重?”
姒稔活动了下肩膀,疼得嘶了声,却笑道:“小伤,不碍事。”话锋一转,她啧了声,语气里满是惋惜,“就是可惜了那只麂子,跑的时候太急,竟让它掉在雪沟里了。”
姒稚广袖垂落:“既是小伤,我就放心了,麂子捡回来了,金吾卫查看现场时带回来的。”
薄涂蔹火钳尖一顿。
她看向弟弟的眼神带着无声的询问:你能卜算到这种地步吗?
薄涂荼睫毛微颤,尚未开口,姒稚已轻笑出声:”金吾卫有职责带回现场所有可疑证物。”随即顿了一下“不如晚上烤了?”
薄涂蔹火钳尖“当”地戳进铜炭盆,溅起的火星险些燎着姒稚的衣摆:“好啊,正好给将军补补气血。”
不信。
这两个字明晃晃写在姐弟交汇的目光里。
姒稔眼睛一亮,接过话头:“现在就烤吧,奔波这半日,早就饿了。”
韦人谨闻言应声下去,不多时便在明月宫的院子里支起了烤肉架,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周遭积雪都泛着暖光。谁也没留意姒稚何时折返,此刻他正站在架旁,手持银刀利落地切开那只失而复得的麂子。刀锋划过肌理,将肉切成匀称的薄片,动作娴熟。
薄涂荼裹着厚厚的白狐氅,霸占了廊下的摇椅,手里捧着盏温热的红茶,时不时朝院子里瞟一眼,嘴里嘟囔着 “可别给烤焦了。”
薄涂蔹与姒稔并肩站在廊柱下,离那片暖意稍远些。
“下午那些人出手时,左路三人步法沉滞,看似主防御。” 薄涂蔹望着跳跃的火光,声音压得很低,“右侧两人身法诡异,看似是擅长突袭。”
姒稔点头,抬手揉了揉还在发疼的肩膀:“这次手笔之大,出动这么多。” 她忽然嗤笑一声,“说不准就是冲着阿稚来的,想借杀你嫁祸给他,断了姒家的卜算传承。”
薄涂蔹没接话,目光落在姒稚切肉的手上。他指尖沾了点血渍,却丝毫没影响动作,金冠上的流苏随动作轻晃,与炭火的光芒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肉好了没!” 薄涂荼在摇椅里晃了晃,“再不来我可要自己动手了!”
“快好了。” 他翻着铁签,指尖被烟火气熏得微红,却不在意,只盯着肉片边缘渐渐烤出的焦色,“等会儿给你拿过去。”
待肉烤得外焦里嫩,姒稚麻利地取下,用银刀细细切成肉末,才端起一旁温着的大米羹,将肉末均匀撒在上面。乳白的羹体上缀着点点焦香的肉色,倒比寻常吃□□致了许多。他端着碗走过去,放在薄涂荼面前,祭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些微的风:“来尝尝。”
另一边韦人谨端来调好的酱料,有甜辣的,有酒香的,摆了满满一案。姒稔伸手去拿,却被薄涂蔹按住手腕:“你伤口不能吃辣。” 说着,只取了碟酱油递给她,“用这个。”
姒稔挑眉一笑,接过酱料往肉片上刷。
廊下摇椅轻晃,院里炭火噼啪,肉香混着雪夜里的清寒,倒真像一家人。
“发什么呆?” 姒稔将一串烤好的麂肉递到薄涂蔹面前,油光锃亮的,“尝尝,比御膳房的如何?”
薄涂蔹咬了一口,酱油的豆香混着肉汁在舌尖炸开。她抬眸,正撞见姒稔带笑的眼睛。
“嗯,” 她轻声道,“很好吃。”
炭火依旧跳跃,姒稔擦了擦手上的油星,对薄涂蔹道:“伤口有些沉,我先回宫歇着了。”
薄涂蔹点头:“让侍卫送你。”
“不必,” 姒稔拢了拢披风,玄色袍角扫过雪地,“我顺道去趟御书房,给陛下复命。”
她转身出了明月宫,没走寻常宫道,反而绕去了西侧的僻静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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