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殿的檐角还挂着冰棱,薄涂荼踩着冻得发硬的青砖往偏殿走。春雨捧着件厚狐裘跟在后面,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
“在这儿等着。”薄涂荼在偏殿门口停下,反手推开那扇特制的楠木栅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 “吱呀”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春雨屈膝应了,退到廊下的明柱后。雪光反射在她脸上,能看见偏殿门内的微光里,两只大缸靠墙放着,水面平静得像冻住了似的。
偏殿的晨光刚漫过门槛,就撞见银鳞鲛人蜷在大缸里的模样。两米一的身量让他肩膀几乎卡着缸沿,青色鳞片沾着的水珠在光里泛着冷冽的银,尾鳍搭在缸边,边缘结的冰碴像碎掉的镜子。他望着门口的薄涂荼,银色瞳孔里映出对方的影子,忽然开口,声音空灵:“我见过你,玉。”
这声 “玉”不是指物,是直指薄涂荼本人。
鲛人预知的天赋让他在某片混沌的幻象里,见过这个被命运选中的少年,只是那时不知姓名,只记是玉。
薄涂荼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皇姐给的,与这声“玉”莫名合契。他定了定神,问:“你叫什么?”
“银鳞。”
薄涂荼没再多问,转身出了偏殿,对廊下候着的春雨道:“让人在偏殿里砌个大池子。”春雨刚应声,他又回头看向从缸里探身望过来的银鳞,“对水温有讲究吗?”
银鳞摇头,银色瞳孔在晨光里亮得惊人。
宫人抬缸时,银鳞被请到正殿,青色鳞片在干燥的地面上蹭出细碎的响。春雨凑到薄涂荼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祭司大人要是查问……”
“用不着避着。” 薄涂荼打断她,目光转向站在殿中、尾鳍不安地蜷缩着的银鳞,直截了当问,“鲛绡,你会织吗?”
银鳞倏地抬头,银瞳里水光晃了晃。自东海被掳,他终日蜷在缸中,连尾鳍都不敢大力摆动,生怕被当作无用之物处置。此刻闻言,连忙伸手去够薄涂荼的袖角:“会……会的”。
“池子砌好前,先委屈你在正殿待着。”薄涂荼的目光扫过银鳞已经幻化成人形的双腿。尾鳍褪去的地方,青色鳞片顺着小腿蜿蜒向上,在大腿根处淡成雾状的银芒,倒像是谁用月光在他皮肤上绣了片流动的海。他转头对春雨道:“去我衣柜里找件最宽的袍子,再拿双新纳的棉袜。”
银鳞抱着幼鲛,泪水又止不住地滚落。
鲛人泪珠坠地,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是一串散落的珍珠。他死死攥着薄涂荼的月白衣袖,指节发白,仿佛这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薄涂荼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抹去他眼尾的水痕。那些泪珠在他指尖凝结,化作一颗颗浑圆的珍珠,泛着淡淡的虹彩。
“别怕,”他温声道,将珍珠拢在掌心,“我有琵琶了,紫檀的,不杀鲛人。”
说罢,他将珍珠递给一旁的春雨:“收好,还给他。”
银鳞怔了怔,湿润的银瞳微微睁大。他低头看着被递回的珍珠,又抬头望向薄涂荼,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幼鲛在他怀里眨了眨眼。
薄涂荼又道:“你想回家吧?”
银鳞的指尖蓦地一颤,连带着怀中的幼鲛也跟着抖了抖尾鳍,溅起几星细碎的水花。他张了张口,银瞳里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
“帮我织好鲛绡后,我派人送你回去。”薄涂荼的声音轻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云纹,“抱歉啊,让你在路上颠簸那么久。”
银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未开口,殿外忽然传来工匠的通报声:“王爷,池子修好了!”
薄涂荼眉梢微挑,“这么快?”
姒颖的声音从雕花门边飘来,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嗯,送了点祝福。”她斜倚着门框,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目光却落在银鳞脚边散落的珍珠上。
“皇嫂做了什么,惹得人家抱着孩子哭?”姒颖语气里掺着三分玩笑,眼底却闪过一丝探究。她今日穿着鹅黄襦裙,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倒衬得整个人明艳鲜活。
薄涂荼将最后一颗珍珠放入银鳞掌心,头也不抬道:“不过是闲谈。”他指尖在幼鲛额间轻点,一缕淡蓝灵气没入鳞片,“倒是你,不在宣明宫养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姒颖笑吟吟地晃进来,绣鞋故意踩过地上的水渍,在青砖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湿痕:“三哥去查军饷怕嫂子无聊来陪嫂子。”她突然俯身,几乎贴着银鳞的耳畔轻声道“也是来看看你。”
银鳞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曾照顾过自己的女人,那时她披着披风,往他缸里撒深海盐的样子,与现在华服璀璨的模样判若两人。幼鲛从他臂弯里探出头,冲姒颖吐了个泡泡。
姒颖自然地接过虹鳞,指尖轻挠幼鲛的下巴:"乖乖,有没有想小姨?"
虹鳞的尾鳍欢快地拍打,溅起的水珠沾湿了她鹅黄色的袖口,在鲛纱衣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薄涂荼望着她熟练逗弄幼鲛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我哥说鲛绡要掺月华丝,晚上织效果最好。”姒颖突然抬头,惊得薄涂荼指尖一颤,茶盏在案几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知道?
姒颖将虹鳞举高,幼鲛的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正好映在她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上:“看到完整的补天阵图了。”她声音轻快得像在讨论今日的茶点,“天要是塌了,我们谁都活不成。所以……”
虹鳞突然在她掌心翻了个身,银蓝色的尾鳍“啪”地拍在她鼻尖上。姒颖就势做了个鬼脸,语气却陡然认真:“在你补天这件事上,我会给你行该有的方便。”
薄涂荼低头不语,姒颖“我带他们去玩了”
殿内霎时归于寂静,只有檐角冰棱融化的水珠偶尔滴落,敲在阶下的空盆里。薄涂荼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思绪,补天大阵只给道长和姒稷看过,他此刻在想什么?在帮自己吗?若不是当初他对姒稚的纵容,事情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他抬手,将手指伸到窗棂透进的光里。冬日的阳光被殿外的积雪折射得有些刺眼,落在指尖时,映出一片莹白的玉色。指甲早已完全化作玉石的质地,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没什么温度。
薄涂荼望着那抹玉色,忽然轻轻蜷起手指,骨节转动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最近姒稷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殿外的风卷着雪沫掠过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门外徘徊。薄涂荼放下茶杯,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就这样静坐到了晌午,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大了些,卷着碎雪沫子拍打窗棂,发出簌簌的响。薄涂荼望着案几上渐凉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化的指甲。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风雪裹着寒气涌进来,又被随之而来的身影截断。姒稚立在门口抖了抖玄色祭袍上的雪,他转身掩上门,径直走到暖炉边。炭火正旺,映得他侧脸明暗交错,待周身寒气散得差不多了,才抬脚走向内室。
薄涂荼闻声抬眼,正撞见姒稚掀帘进来,衣裳下摆还带着未散尽的风雪气,却在看见他时,眼底瞬间漾开些微热的光:“怎么在这愣神。”说着便伸手想去碰他的手,指腹刚触到薄涂荼的腕间,就被轻轻避开了。
姒稚也不恼,顺势收回手,目光扫过案几上空了的茶盏,语气自然得像寻常人家:“晌午想吃些什么?让膳房炖了鹿骨汤,配着银丝面可好?”
薄涂荼点头,目光从窗外的风雪收回:“今天回来的倒是快,军饷查的怎样了。”
姒稚挨着他坐下,伸手替薄涂荼将案几上的空茶盏挪开些:“查到些眉目,却也断得蹊跷。”指尖在暖炉沿上轻轻敲着,声音平铺直叙,“军饷亏空的缺口,都填补给了栖山那帮玩奇门遁甲的人。”
说到这里,方才还平和的语气里陡然窜起些愠怒,眼底掠过一丝狠戾:“明明是我养熟的狗,转头就去舔别人的手。”祭袍领口的玉扣被他攥得发颤,银线星纹仿佛都染上了戾气,“查到这里,线索就全断了。现在这局面,说我清白没人信,说我不清白,他们也拿不出实证。”
薄涂荼垂眸听着,殿内暖炉烧得正旺,映得姒稚祭袍上的星纹忽明忽暗,那点愠怒很快被他压下去,只余下眉宇间的沉郁。
“罢了,不说这些扰你清净。”姒稚忽然倾身,指腹轻轻蹭过薄涂荼的发顶,祭袍上的冷香混着雪气漫过来,语气却软下来,“饿了么?让膳房把汤端上来。”
“好。”薄涂荼应了声,指尖在膝头轻轻蜷了蜷,玉化的指甲蹭过衣料,带起微不可察的涩响。他抬眼看向姒稚,目光里没什么波澜,却追问了一句:“线索断了?是怎么断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雁过留痕,什么都没留下,还是人吗?”
姒稚正伸手要去拨暖炉的炭火,闻言动作一顿,侧脸在火光里明暗交错。祭袍上的银线星纹被映得发亮,衬得他眼底的阴翳愈发明显:“人证昨夜暴毙在牢里,说是畏罪自尽,身上搜不出半点东西。”他嗤笑一声,“连牢房的砖缝都刮个遍,确实干净得像被水洗过。”
薄涂荼抬眼,目光落在姒稚脸上:“那除了大祭司,没人能做到这份上了。”
姒稚的心猛地一沉,祭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指节泛白。他迎着薄涂荼的视线,眼底翻涌着急切,声音压得很低:“但真的不是我,小荼。”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里掺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娶了你之后,那些腌臜事我再没碰过。”
薄涂荼转身落座,玉化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响。他没接姒稚的话,只淡淡问道:“我知道。但我更想知道,上面和你交易的到底是什么?”
“上面”二字刚落,姒稚瞳孔里忽然浮现出赤色符文,像被点燃的朱砂,在眼白上蜿蜒游走。他猛地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指腹下的皮肤滚烫,声音带着压抑的艰涩:“禁制……不让说。”
薄涂荼眉梢微挑:“不是半神禁制吗?”
“是啊。”姒稚的指尖还停在眉心,赤色符文渐渐隐去,只余下眼底的红血丝,“这个禁制和禁言同体,动一个,另一个就会反噬。”他望着薄涂荼,忽然低笑一声,带着点自嘲,“你看,连说实话的资格,都是他们赏的。”
薄涂荼没好气儿道:“自找的,活该。”语气里带着点冷峭,像殿外刚刮过窗棂的寒风。
殿内的暖炉“噼啪”爆了个火星,火星溅在炭灰里,瞬间熄灭。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被这声冷语冻住。姒稚脸上的急切慢慢褪去,只剩下点无奈,他转身从食盒里端出炖盅,揭开盖子时,浓郁的药香混着肉香漫开来。
“今个儿加了黑参、黄芪,早上我上值前炖的,让藏剑看火到现在。”姒稚舀了一勺汤,用瓷勺轻轻撇去浮沫,递到薄涂荼面前,祭袍上的银线星纹在汤汽里泛着朦胧的光,“尝尝味道,温着的。”
薄涂荼伸手接过,玉化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瓷碗,泛起一丝极淡的白汽。他抿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炖太久了,汤有点发涩。”
姒稚闻言,自然地接过汤碗凑到唇边尝了一口,玄色的祭袍领口被汤汽熏得微湿。他咂咂嘴,眼底带着点茫然:“挺好喝的啊。”见薄涂荼没再动勺,便将碗往旁边推了推,语气带着几分迁就,“罢了,我也尝不出来,我们吃别的。”便将碗往旁边推了推,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盅杏仁羹,银匙搅了搅,确认温热无渣才递过去,“那尝尝这个?磨了三遍,没渣。”
薄涂荼看着那碗细腻的杏仁羹,玉化的指尖搭在瓷碗边缘,轻轻一旋便接了过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缓和:“嗯,这个还行。”
舀起一勺,羹体稠得能挂住勺壁,入口时只觉绵密温软,顺着喉咙滑下去,没什么负担。他慢慢吃着,目光落在碗里晃动的倒影上,自被剥夺气运后,身体便成了这副模样,稍显实成食物都难以消化,唯有这些汤羹能勉强滋养,像株被圈养在瓦盆里的草木,连扎根的力气都快没了。
姒稚看在眼里很是心疼:“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以半神之躯去补天。”
薄涂荼舀羹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眸色平静无波,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好啊,想必大祭司补天比我更有用。”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对我。”姒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薄涂荼抬眼,唇边勾起一抹极浅的笑,玉化的指甲在碗沿轻轻一点:“好。”
那笑容淡得像薄雪覆在梅枝上,没什么温度,却让姒稚瞬间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缓缓塌下来。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薄涂荼低下头,继续一勺一勺地舀着羹,再没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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