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的天,还浸在浓墨里,晨星殿的烛火却已亮了半宿。
小善子踮着脚往薄涂荼颈后掖了掖衣领:“王爷诶,快些吧,再磨蹭要误了时辰了。”他手里攥着件玄色外袍,是姒稚特意让人备的,领口绣着暗银的星纹,说是补灵时穿了能聚气。
薄涂荼闭着眼任他摆弄,玉色的指甲在锦被上轻轻刮过,留下几道浅痕。昨夜剥了半宿栗子,回偏殿时已近子时,合眼没片刻就被小善子晃醒,脑子里还昏沉沉的。
“等回明月宫……再睡……”他含混地应着,被小善子半扶半搀地起身,腰间的玉带松松垮垮挂着,走路时总往下滑。
殿外的风裹着初春寒气钻进来,薄涂荼打了个寒颤。
到了晨星殿,藏剑捧着剑侍立在阶边,见他们过来,只行礼说了句:“祭司在里间候着”。便站了回去。
里间的香炉里燃着凝神香,烟气顺着铜鹤的喙蜿蜒而上,在梁上绕成个松散的圈。姒稚坐在榻边,玄色祭袍的袖口卷到手肘。
“来了。”姒稚抬头时,眼底还带着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他面前的矮案上摊着未抄完的《洪范》。
薄涂荼挨着他坐下,刚要解外袍,就被姒稚按住了手。对方的指尖比往日凉些,触在他手心,像块冰。
“先暖暖。”姒稚把他的手包在掌心,呵了口热气,声音有点哑,“昨夜没睡好?”
“嗯。”薄涂荼没看他,目光落在案上的竹简上,“抄得怎么样了?”
姒稚的指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才道:“还差二十几遍。”薄涂荼没接话。
小善子识趣地退了出去,掩门时听见里面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
藏剑靠在廊柱上打了个哈欠,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里直犯嘀咕,往日补灵前,祭司总要跟王爷说些杂七杂八的,今日倒像堵了嘴。
里间的凝神香渐渐浓了。姒稚掌心的灵力缓缓渡过去,赤色的光缠着薄涂荼的手腕往上爬,像条温顺的小蛇。薄涂荼闭着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暖意淌过经脉,却没像往常那样往心口钻,反倒在喉间打了个转,闷得发慌。
姒稚望着他垂落的睫毛,忽然想起昨夜藏剑回报,说陛下赏了白茶给薄涂荼,还让姒稔亲自送去了明月宫。
“陛下……待你很好。”他说这话时,指尖的灵力忽强忽弱,赤色的光在薄涂荼腕上晃出细碎的影。
薄涂荼睁开眼,正对上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被搅浑的墨,抽回手拢了拢外袍,“补完了么?我想回去了。”
姒稚的手僵在半空,掌心还残留着对方玉化的手腕的凉意,那点温度散得极快,快得像从未有过。他望着薄涂荼垂落的发梢,喉间发紧,半天才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个月,很快的……”
他忽然抬手,指尖在虚空里点出细碎的影:“已经过去一天了……还有二十九日。”
“嗯。”薄涂荼应了声,推门的动作快了些。
里间的凝神香渐渐燃尽,最后一点烟气散在梁上。姒稚盯着宣纸上的字,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殿里撞出回音,带着点疯魔的意味。
“二十九日……”他喃喃自语,“很快的。”
窗外的晨光刚爬上廊檐,薄涂荼已穿过回廊往侧殿去。
侧殿的深池里养着半池清水,银鳞正垂着尾坐在池边,虹鳞趴在他膝头,青色的鳞片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听见脚步声,父子俩同时抬眼,银鳞的鱼尾在水中轻轻一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砖。
“姒稚禁足了。”薄涂荼站在门槛边,“陛下有令,除了我来补灵,禁止任何人探视。”
银鳞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自然知道“任何人”里,包括那个总提着蜜饯来的灵佑公主,虹鳞此刻正揪着他的衣角,小声问:“颖姐姐是不是忘了我们?”
薄涂荼没接孩子的话,只看向银鳞:“我送你去姒颖宫里?”
侧殿的深池里,水汽氤氲着晨光,银鳞垂在水中的鱼尾轻轻摆动,带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他低头摸了摸虹鳞的发顶,指尖拂过孩子耳后那片青色的鳞片,声音里带着水纹般的微哑:“不必。”
虹鳞眨着银色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
银鳞抬眼时,晨光恰好落在他瞳孔里,那抹银色清透得像淬了冰的琉璃:“我不想……惹她厌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棂外那片空荡荡的回廊,“我们父子就在这,她来便来,走便走。”
薄涂荼没再多劝,转身回去,明月宫的路很长,廊下的青石板还带着夜露的湿意,转过回廊拐角时,一抹鹅黄身影带着风撞过来。姒颖手里攥着的明黄手令,匆匆的往晨星殿去了
薄涂荼低笑了一下“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身后的小善子正踮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没听清他说什么,连忙凑近了些:“王爷说啥?奴才没听清。”
“没什么。” 薄涂荼收回目光,往明月宫的方向走,“回吧。”
小善子 “哎” 了一声,赶紧跟上,又絮絮叨叨地说:“韦姑姑今早天没亮就起了,炖了鸡丝燕窝粥,闻着那香味儿,估摸着这会子该好了。王爷昨儿没睡够,正好回去暖暖胃。”
“在做点醋芹吧,皇姐爱吃。”
小善子嘴里还碎碎念着:“春雨姑娘的醋芹得用新腌的嫩芹,再浇上韦姑姑秘制的醋汁,郡主准保多吃两碗粥……”
晨光漫过回廊的拐角,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薄涂荼听着身后的絮叨,只觉得回宫的路变短了,转眼就看见了明月宫的竹帘。
刚掀帘走进花厅,就见韦人谨正往薄涂蔹面前的白瓷碗里布菜。
“回来了?” 薄涂蔹抬眼。
薄涂荼点了点头,小善子手脚麻利地端来铜盆,热水里撒着艾草,蒸腾的热气裹着草木香漫开来。“王爷快净手,燕窝粥刚盛出来,温着呢。” 他一边伺候着,一边朝韦人谨使了个眼色,“春雨姑娘的醋芹也快好了,奴才刚跟她说了,多放些新蒜。”
薄涂荼放下白瓷碗,,正打算起身往偏殿去,那里摊着他昨夜描了一半的经纬图,星河砂的方位总觉得不对。
“阿荼。”
薄涂蔹忽然开口,指尖夹着的银箸在醋芹盘里顿了顿,青瓷盘沿被碰出“叮”的轻响,在满室的烟火气里格外清透。
薄涂荼停住脚步,回头时正撞见她往嘴里塞了根酸芹:“找到玉玺的线索了。”
他微怔,玉色的指甲在袖中轻轻蜷起:“皇嫂藏的?”
“嗯。”薄涂蔹放下银箸,指腹在盘沿蹭了蹭醋汁,声音压得比檐角的风还低,“那日城破前,皇嫂给一个贴身宫娥下了毒,断了投靠新主的念想。”她顿了顿,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让她抱着玉玺混在难民里跑出宫,说‘交给我们,毒自会解’。”
她端起韦人谨递来的清茶,呷了口才继续:“说是‘找到’,其实是撞上的。张德全刚递信,那宫娥毒快发了,躲在城西的迎宾客栈,正好碰上我们镖师,那宫娥穿的云锦鞋,哪像难民?镖师趁她转身,掀了掀包袱角,看见个紫檀匣子,锁是内造局的样式。”
薄涂荼声音温缓:“搁在镖局吧,那安全。”
薄涂蔹点头应了,目光扫过偏殿方向,那里的烛火昨夜亮到后半夜,窗纸都被熏得发灰:“看你昨晚灯火燃得久,是有什么不妥?”
“嗯……”薄涂荼拿起案上的星图残卷,指尖点在标注“星河砂”的位置,那里用朱笔圈了两个山谷,“星河砂总觉得不对。古籍说此物重逾千斤,真要坠下来,怎么拿得回来?”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昨晚对着舆图看了很久,怎么也不像流星会落下的地方,这个地方真的是坠星谷吗?”
薄涂蔹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语气却带着笃定:“玄妙道长也该传信回来了。”她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她游历在外,按路程算,此刻该到西昆仑了。”
薄涂荼没接话,只将星图仔细叠好,放进案头的紫檀木盒里。
廊下的风忽然紧了些,卷着满院槐花香撞进花厅,韦人谨正站在阶边抬手,一只灰扑扑的鸽子落在她腕上,脚上绑着的信签卷得紧实。“还真是说道长道长的鸽子就到。” 她笑着解下信签,转身呈给薄涂蔹。
薄涂蔹展开信签时,指尖微微一顿。宣纸上只有一个字,墨色浓沉,是玄妙道长惯有的瘦金体“否”。
她捏着信签的手没动,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半晌才轻轻 “嗯” 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波澜。
薄涂荼看她这神色,心下已然了然,西昆仑那边怕是扑了个空。他没多问,只起身道:“我去看看引星盘。”
薄涂蔹 “嗯” 了一声,抬手将信签凑到烛火边。火苗舔上宣纸,很快将那个 “否” 字吞噬。
薄涂荼在偏殿案上支起引星盘,玄铁精铸就的边缘泛着冷光,盘心暗紫色晶石被晨光映得半明半昧。他指尖捻着铜针轻轻拨转,针尖在星轨刻度上滑过,细碎的 “咔哒” 声漫开,像谁用瓷片轻刮着青铜鼎。
窗外的鸽子振翅掠走,灰扑扑的翅膀扫落几片槐花瓣,转瞬隐入云层,连翅尖带起的风都淡得没了痕迹。薄涂荼正转着引星盘的指针,忽然觉出异样,铜针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了,竟绕着璇玑星位打起转来,快时如陀螺,慢时似困兽,看着像是在找个安稳的落点。
“看不懂。”薄涂荼望着盘面上交错如蛛网的纹样,指尖玉色泛着冷光,轻轻点过盘沿那两个深凿的篆字。
“这两个字,是‘引星’吗?”
他自小在御书房翻遍皇室秘藏的星图,从《开元占经》到《灵台秘苑》,从未见过。
“为什么只有‘引星’二字?”
“其他的符纹是什么?”薄涂荼指尖抚过那道砸扁的纹路,玄铁精的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
“到底怎么用的。”他低声自语,将引星盘重新盖进紫檀锦盒。
偏殿外传来韦人谨的声音,恭敬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王爷,该用午膳了,郡主让人炖了阿胶乌鸡。”
薄涂荼应了一声,将引星盘暂且收入锦盒,起身出门。玄色袍角扫过门槛,带起的风里还缠着铜盘的冷意。花厅里的紫檀木桌上,青瓷汤盅正冒着热气,。
他在桌边坐下,随手舀起一碗汤。刚要送到唇边,忽然有只青黑色的小虫不知从哪儿飞来,落进汤里,在油花里挣扎了两下。
“小虫饿了,自己落在汤里了。”薄涂荼看着那小虫,玉色的指尖在碗沿轻轻点了点,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开了窍,眼底猛地亮起来,“对啊,自己落啊。”
他“啪”地放下汤碗,起身就往偏殿走,玉佩在腰间晃出弧度。韦人谨疑惑道:“汤不合口?”。
偏殿里,薄涂荼重新打开锦盒,引星盘上的符纹愈发清晰。他取来宣纸和狼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交错的纹路誊抄下来。
“引星……引星……”他对着誊抄的符纹喃喃自语,指尖顺着那道被砸扁的纹路往下划,“不是指引方向,是……”
忽然,他抓起引星盘猛地一转,铜针在刻度上“咔哒”一响,恰好卡在某道符纹的末端。盘心的暗紫色晶石微微发烫,映得那“引星”二字像是活了过来。
“没错,就是这样!”薄涂荼豁然开朗,玉色的指甲在宣纸上重重一点,“这东西是引下来的啊!”
“怪不得只有图纸。”他拿起誊抄的符纹纸,对着日光看,那些交错的线条忽然像极了星轨的轨迹,“之前的早被落下的流星砸毁了……每一次星河砂坠落,都会毁掉当时的引星盘,所以只能照着残图重铸。”
薄涂荼小心地将引星盘和誊抄的符纹纸裹进锦缎,抱着就往花厅跑。袍角扫过偏殿的门槛,带起的风把案上的宣纸吹得翻飞,像一群雀跃的蝶。
薄涂蔹正用银签拨着碟中荔枝,闻言抬眼时,眉梢弯得像新月,“小荼儿真厉害,” 她把剥好的荔枝往他嘴边送,“这么绕的符文都能啃透。”
薄涂荼含着荔枝,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皇姐早就看出来了?”
薄涂蔹摇了摇头,指尖捻起颗荔枝,银签轻轻划破绛红的果皮,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通透:“哪那么厉害。” 她将剥好的果肉放进白瓷碟里,晶莹的汁水在碟沿凝成小珠,“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如果引星盘的作用单是‘找’,那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们皇室不会不留存的。”
薄涂荼握着引星盘的手微微一顿。
“你想啊,” 薄涂蔹抬眼看向他,“从太祖到父皇,哪代君主不重星象?祭天的玉圭、观星的铜仪,连钦天监的旧账都一直存着,怎么偏偏就缺了引星盘的踪迹?” 她用银签指了指盘上那道砸扁的纹路,“除非这东西留不住,每次用都得碎,自然存不下。”
薄涂荼忽然笑了一下,玉色的指尖在引星盘边缘轻轻划了圈:“现在可没了,姒稷一把火把观星记录全烧了。”
韦人谨在一旁收拾茶具,闻言插了句:“听说烧的时候,钦天监的老监正哭晕数次,说那是数代人的心血。”
薄涂蔹闻言翻了个白眼,眼尾的红痣在晨光里晃了晃:“姒稷也是命苦,姐弟几个没一个和他是一条心。”
薄涂荼捏着半颗荔枝,指尖沾着清甜的汁水:“镇国武昭公主不是吗?”
薄涂蔹放下银签,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姒稔是忠于那个位子,可不是姒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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