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宫的院子里漾着流水的清响,原先那方淤塞的池子不知何时重新修过,青石板铺就的池边搭了座四脚亭,银鳞正浮在池心唱歌,尾鳍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碎成星子,池中的波光随着歌声轻轻晃动,像铺了层揉皱的银箔。虹鳞趴在亭下的石阶上,青色的鳞片反射着光,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含糊地跟着哼调子。
银鳞的歌声断了。
鲛人修长的身躯被锁链悬吊在池子上,尾鳍的鳞片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泛着血丝的嫩肉。池水早已被染成淡红,每当他挣扎,锁链便绞得更紧。
“别怕。”姒颖柔声说,像在哄不听话的宠物,“很快就不疼了,上界说,魂泪需得极致痛苦时自愿落下才有用。”她歪头,“可我觉得,只要痛到极致,自愿不自愿……有什么区别呢?”
“全是假的吗……这么久的日子。”银鳞的声音混在铁链的绞动声里,池子早已被他的血染透,原先的波光,此刻只剩一片沉沉的红,像匹浸了血的绸缎。
姒颖赤足站在池边,杏黄裙摆扫过阶上的血珠。
她闻言摇了摇食指:“怎么算假的?你若是能哭出魂泪,我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给你修最干净的池子,让虹鳞天天陪着你。”
银鳞的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尾鳍上剥落的鳞片在水中打着旋。他望着偏殿的方向,虹鳞方才哼歌的调子还在耳边晃,那孩子攥着桂花糕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自己给的蜜饯渣。极致的痛苦里,某种更深的东西被生生剜了出来,比锁链勒进皮肉的疼更刺骨。
“好。”他吐出这个字时,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毕生力气。
下一刻,一滴莹白中泛着血丝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未及坠入池水便悬在半空,周身萦绕着细碎的银光,那不是普通的鲛珠,是人鱼族以魂为引凝成的“魂泪”。
姒颖将魂泪小心收进羊脂玉瓶,塞回袖中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眉梢微挑,却没再多想。
银鳞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血污纵横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人鱼族独有的诅咒在他喉间低低流转,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顺着淌满血水的池底渗下去,与方才那笔“交易”死死缠成一个死结,连池边青石板的纹路里都漫开细碎的银光。
“你说的……永远在一起。”
话音未落,姒颖的食指指尖突然泛起一阵灼热。她低头去看,一道青色印记正缓缓浮现,像是用鲛人鳞片烙上去的,边缘还泛着水纹般的微光,随呼吸轻轻起伏,如同活物。
她先是一怔,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哈?原来你这么不想离开我。”
银鳞没再说话,只是缓缓闭上眼。锁链的阴影里,他残破的尾鳍轻轻摆动,每一片剥落鳞片的地方都渗着血,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刻入骨髓的契约。池中的血水渐渐平息,红得发黑的水池下面,无数细碎的符文正在凝结,那是鲛人下的咒,纵是轮回碾过,他也会循着这道印记找到她。
明月宫里,薄涂荼正坐在窗边擦拭凤颈琵琶,指尖抚过螺钿纹时,忽然觉出一丝异样,不似灵力的冲撞,更像某种更深沉的、类似契约缔结的波动。那波动里裹着鲛人族独有的水腥气。
他停下手,玉色的指甲轻轻叩在紫檀木的琴身上,发出清越的响。“交易了什么呢……感觉不可逆了……”
晨星殿里,姒稚刚放下抄到一半的《洪范》,抬眼望向宣明宫的方向,玄色祭袍的衣摆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晃动,方才那股能量波动太过突兀,像巨石砸进深潭,震得周遭的灵气都跟着颤了颤。
“藏剑。” 姒稚头也未抬,玄色祭袍的袖口垂落在案上,“去看看宣明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藏剑应声 “是”,靴底碾过晨星殿的青石地,带起细微的尘。他穿过夹道时,正撞见宣明宫的小太监宝旨抱着个空食盒往回走,见了他便缩了缩脖子,矮胖的身子往廊柱后躲,往常宣明宫总飘着若有若无的香味,今日却只剩股说不出的腥气。
推开宣明宫的角门时,藏剑的脚步顿了顿。
池子里的水红得发暗,青石板铺就的池边溅满了血珠,四脚亭的柱脚缠着几圈带血的锁链,链环上还挂着几片剥落的青色鳞片。银鳞趴在池边,尾鳍无力地垂着,原本流光溢彩的鳞片几乎掉光了,露出底下泛着血丝的皮肉,像条被丢在砧板上的鱼。
整个院子静得可怕,伺候的宫人一个不见,姒颖正蹲在池边解锁链,杏黄裙摆沾了点血渍,她却像是毫不在意,指尖捏着锁扣轻轻一拧,“咔” 的轻响里,最后一圈铁链坠入池中,溅起细碎的红浪。
“需要帮忙吗?” 藏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盯着那池血水。
姒颖回头,指尖把玩着带血的锁链,笑了笑:“鱼怎么治?”
藏剑目光扫过银鳞残破的尾鳍,那些剥落鳞片的地方还在渗血,显然伤得不轻:“他不是会治疗?”
姒颖摇了摇头,指尖在池边的血水里轻轻划了道痕,猩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漫开,在青石板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线。“我把筋给挑了,”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尾音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残忍,“他现在灵力续不上了。”
说罢,她从袖中摸出那只羊脂玉瓶,对着光晃了晃,里面的魂泪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带给哥哥吧,”她把玉瓶抛给藏剑,“上仙要的。”
藏剑抬手接住,冰凉的瓶身贴着掌心,他望着池水中银鳞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只躬身作势要退。
“有话直说。” 姒颖斜倚在亭柱上,杏黄裙摆垂落的边角沾了点血,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的锐利。她最烦藏剑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活像谁塞了团棉絮在他喉咙里。
藏剑背对着她,声音压得很低:“承恩王可以治疗。”
姒颖嗤笑一声:“为了条鱼?我还得找前朝公主借人?还有别人吗?”
“明月宫韦人谨……”
姒颖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向明月宫。
路过月洞门时,撞见捧着琵琶的薄涂荼正站在槐树下,淡紫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玉坠。“小荼哥哥。”姒颖脚步顿了顿,飞快地将沾血的指尖往袖中缩了缩,脸上挤出惯常的娇憨笑意,眼尾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银鳞方才戏水时不小心伤了,我正找韦姐姐去瞧瞧。”
薄涂荼的目光掠过她裙角那片暗沉的污痕,空气中还浮动着浓郁的血腥味。他玉色的指尖在琵琶弦上悬了悬,只微微颔首,长睫垂下看不清神色。
姒颖转身往明月宫主殿走。
殿门虚掩着,薄涂蔹正坐在窗边“无惑姐姐。”姒颖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借你家韦人谨用用,我宫里的鲛人伤了,她手艺好。”
薄涂蔹抬眼时,烟杆在指间转了个圈,火星子明灭不定:“我现在只是个郡主,宣明宫的活水养不住鱼了?”
“哪能呢。”姒颖笑着摆手,目光不自觉避开对方的视线,“就是玩闹时没留神,伤到了鱼尾上的筋。”
薄涂蔹没再追问,只朝廊下喊了声:“韦人谨。”
韦人谨应声从偏殿走出。“公主。”
“跟灵佑公主走一趟。”薄涂蔹将烟杆在案头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铜碟里。
“是。”韦人谨拎起药箱,跟在姒颖身后往外走。
穿过两道回廊便到了宣明宫,院子里的血腥味淡了许多,原先那池血水已被换得干干净净。银鳞半趴在池边的石阶上,青色的尾鳍无力地垂着,鳞片剥落处露出的嫩肉泛着死白,周身没有半点血色,眼皮耷拉着,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副将死不死的模样,倒像条被晒得半干的鱼。
韦人谨蹲下身查看银鳞的伤势。指尖刚触到他的尾鳍,对方就猛地一颤,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她掀开药箱,取出裹在帕子里的线,又摸出个小巧的银剪:“公主退后一些,缝合时怕他挣扎时伤到您。”
姒颖往亭柱上又靠了靠:“不必,本宫运气好。”语气里的硬气像层薄冰,掩不住底下那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韦人谨不再多言,躬身行了礼便蹲下身。银钩针穿过银鳞尾鳍的皮肉时,发出极轻的“嗤”声,丝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将断裂的筋脉一点点对齐。银鳞疼得浑身发颤,尾鳍却只是无力地扫了扫水面,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唯有眼角不断沁出的水珠,哭出魂泪后,他再也哭不出鲛珠了。
姒颖望着那片不断剥落的青色鳞片,忽然开口问:“他鳞片什么时候能重新长出来。”
韦人谨手下的动作没停,丝线在她指间打了个精巧的结:“回公主,一到三月。鲛人鳞片再生需得静养,忌燥火。”
姒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银鳞苍白的脸上。他紧闭着眼,唇间溢出的人鱼族哀鸣轻得像叹息,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倒比昨日拼死挣扎时更让人心烦。
韦人谨用干净的帕子擦去银鳞尾鳍上的血渍,又掏出一张药方:“这是温养的方子,早晚各一次,待长好些奴婢再来拆线。”
姒颖抬手接过,指尖触到药方上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字迹清隽,还带着点草药的淡香。她没看,只随手往袖中一塞,目光仍黏在银鳞身上,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青色的瞳孔望着亭顶,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海面,连她的动静都懒得理会。
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海面,连她的动静都懒得理会。仿佛这具残破的身躯里,只剩下维系呼吸的本能,再无半分活气。
姒颖盯着他那双眼看了片刻,忽然转身朝廊下喊了声:“印玺。”
扎着丸子头的侍女应声从偏殿跑出来:“公主。”
“让人把他抬到偏殿的浴桶里。”姒颖的目光扫过池边的血迹,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搬盆花,“用我上次让你们备着的止痛药液。”
印玺瞥了眼池中半死不活的银鳞应了声“是”,转身去叫人。
两个小太监抬着木架过来时,银鳞依旧没动,任由他们将自己从池里捞起,湿漉漉的尾鳍拖在青石板上,留下道长长的水痕。姒颖站在亭下看着,忽然开口:“等你好些再见虹鳞吧,别吓到他。”
银鳞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睁眼,只有被药液浸到伤口时,喉间才溢出声极轻的抽气,像怕惊扰了什么。
偏殿的浴桶早就备妥了,深青色的药液里飘着几瓣白梅,止痛的药香漫开来。银鳞被放进桶里时,尾鳍上的丝线在药液中微微浮动,那些渗血的伤口似乎舒展了些,连呼吸都平稳了几分。
姒颖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浸在药液里的侧脸。
殿外忽然传来虹鳞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孩童特有的执拗:“小姨和银鳞呢?我要找爹爹!” 紧接着是宝旨那矮胖的身影在廊下晃动,手里摇着个彩绘拨浪鼓:“奴才也不知道哇,公主和银鳞大人许是在忙呢。虹鳞小主子,奴才陪您玩会儿好不好?这拨浪鼓可是新做的,上面的凤凰会眨眼呢。”
银鳞始终垂着头,青色的发丝浸在药液里,像一蓬散开的水草。听见虹鳞的声音时,他尾鳍在桶底轻轻扫了下,溅起的药汁落在桶沿,却依旧没抬眼。
姒颖嗤笑一声,走到桶边俯身,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发顶:“还闹脾气呢?” 她顿了顿,“等你养好了,我带你和虹鳞去郊外玩。听说那里有片湖,水干净得很,比宫里这池子大多了。”
银鳞的喉间发出声极轻的哼,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不屑。
“你也别怨我。” 姒颖直起身,指尖在青色印记上摩挲着,“若是当初直接交魂泪,何至于吃这么大苦头?偏要犟,现在好了,筋也断了,灵力也散了,连鲛珠都哭不出来了,这又是何苦?”
她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银鳞的痛处。他终于缓缓抬起眼,青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姒颖理了理垂落的鬓发。“反正也回不去东海了。”
她往殿门挪了两步,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灵力起码还得个几年才能恢复吧?鲛人筋脉断了又续,哪是三五月就能养好的。”
“不如留在宫里给我解闷儿。” 姒颖转过身离开了侧殿。
银鳞直到那抹亮色彻底消失在殿门后,才缓缓抬起眼。青色的瞳孔里映着空荡荡的门口,尾鳍上缝合的丝线在药液中轻轻颤动,像道勒紧的绳。
殿外的拨浪鼓还在响,虹鳞的笑声混着宝旨的哄劝,隔着窗纸透进来,显得格外遥远。银鳞闭上眼,任由止痛的药水过鼻尖,尾鳍却在桶底悄悄蜷起,丝线勒过皮肉,他想起东海的月光,洒在浪尖上像碎银,虹鳞那时总爱趴在他背上,数着鳞片上的光斑。如今孩子被圈在这四方宫里,而自己,成了别人嘴里 “解闷儿” 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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