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殿的烛火舔着灯芯,将案上羊脂玉瓶照得通体莹白。姒稚拈着瓶身轻轻晃了晃,里面的魂泪随动作翻涌,细碎的银光在玉壁上流转,像拢了半捧将落未落的星子。
“上界只说要这东西有用……”他指尖在瓶底摩挲,玄色祭袍的褶皱里落进些烛影,“偏不肯说清用途。”
藏剑立在殿角,青石板映着他笔直的影子。自上月宣明宫那池血水后,这位玄天翊圣真君便常对着这玉瓶出神。
姒稚忽然勾了勾唇角,将玉瓶往案上一搁,清脆的碰撞声惊得烛火跳了跳。“左右心里有了成算。”他往后靠在太师椅上“先不给了。”
他抬眼望向殿外,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他既困在云巅下不来,难不成还能亲来抢?”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阶前的青苔绿了又黄,廊下的紫藤开谢了一轮。一个月倏忽而过,薄涂荼搬回了晨星殿。
淡紫色衣袍拂过回廊青石板,薄涂荼怀里抱着凤颈琵琶,玉色指尖虚虚拢着琴身,螺钿纹在晨光里泛出略显刺眼的光。“又要扰大祭司清修了。”
姒稚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面上却绷得平平静静。“回来就好。” 他声音比往常沉了些,带着刻意压下去的微颤,“来吧,本座给小王爷补灵。”说着就单手抱起薄涂蔹走去内殿。
薄涂荼猝不及防,玉色指尖下意识攥住姒稚胸前的衣襟,琵琶从膝头滑落,被姒稚的另一只手稳稳托住。
“大祭司?”
“内殿好些。”姒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玄色祭袍的领口蹭过薄涂荼的耳廓,带着一丝沉水香。他大步往内殿走,青石板被踩出沉稳的响,薄涂荼没再说话,只偏过头,望见廊下的紫藤花正顺着窗棂往里探,紫莹莹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内殿的补灵阵早已燃上凝神香,姒稚小心地将薄涂荼放在软垫上,又把琵琶搁在他手边,“坐好。”他的声音依旧沉,却没了方才的微颤。
薄涂荼拢了拢被弄乱的衣袍,抬眼时正撞进姒稚望过来的目光。“大祭司倒是急。”他
姒稚指尖掐诀时,袖摆扫过薄涂荼的膝头,带起的风卷得符文上的朱砂微微发亮,“补灵这事,自然是越早越好。”
薄涂荼睨了他一眼。
“看来我禁足这一月,小王爷快活的很。”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了薄涂荼腕间那串蜜蜡珠串上,一看便知是皇室贡品,“本座的皇兄没少给小王爷送、东、西、吧?”
薄涂荼低头看了眼腕间的珠串:“陛下赏的,推脱不得,赏便拿着了。”
姒稚听着这话,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这一个月来,皇兄姒稷给薄涂荼送的东西流水似的进了明月宫,从头冠,到镜子,甚至连薄涂荼惯用的砚台都换了新的。每回听见内侍通报,姒稚攥着法扇的手就忍不住收紧,扇骨硌得掌心发疼。
此刻引着灵力往薄涂荼经脉里走,那股憋着的气便顺着灵力泄了出去,原本该温润流转的灵气,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像脱缰的野马,撞得薄涂荼眉头都蹙了起来。
“你轻点。”
“一会儿再把我经脉炸了。”
姒稚这才回神,低头望见薄涂荼脸色泛白,唇色都淡了几分,心头那点酸火瞬间灭了。他连忙收束灵力,可方才冲得太猛,灵气在薄涂荼脉中打着旋,一时竟收不住。
“抱歉。” 他声音发紧,另一只手飞快掐诀,试图稳住乱窜的灵力,玄色袖摆扫过阵眼的朱砂,蹭得符文都模糊了些,“是我失了分寸。”
薄涂荼没说话,只闭上眼自行疏导。
檀香在空气中慢慢散开,裹着点说不清的尴尬。
过了半晌,薄涂荼才缓缓睁眼,见姒稚正盯着他的手腕,眉头拧得死紧,仿佛那串蜜蜡珠串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忽然觉得好笑,抬手将珠串摘下来,往案上一搁:“既然大祭司瞧着碍眼,我收起来便是。”
姒稚的目光跟着珠串落到案上,喉结动了动,想说 “不必”,话到嘴边却变成:“…… 嗯。”话音刚落,腰侧忽然一沉。
薄涂荼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后背轻轻靠在他怀里,淡紫色衣袍蹭过玄色祭袍。
“你们到底有没有伏羲挂盘啊。”他声音懒懒洋洋的,尾音勾着姒稚的耳廓。
怀里人的体温透过衣料渗过来,温温的,像揣了只刚出壳的雏鸟“有。”姒稚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发顶,声音压得极低。
薄涂荼往他怀里缩了缩,玉色指尖在他膝头画着圈:“拿给我。”
姒稚的喉结动了动,他望着怀中人露出的半截脖颈,淡紫色衣领滑下去了些,“好。”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便动了。薄涂荼撑着他的膝头直起身,“我继续去算补天大阵的位置了。”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祭司禁足一月结束,也该去给陛下请安了,免得陛下又要念叨。”
“嗯。”姒稚应了声。
殿外传过薄涂荼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御书房内,姒稷正临帖,狼毫笔在洒金宣纸上划过。
听见脚步声,他没抬头,只淡淡道:“来了。”
姒稚撩袍跪地,玄色祭袍铺在金砖上,折出利落的棱角:“臣弟已思过一月,恭请陛下圣安。”
姒稷放下笔,转过身时,明黄色龙袍的褶皱里落进些阳光,衬得他眼底的纹路愈发清晰:“思过,思出什么了?”
“臣弟不该因私废公,擅离职守。” 姒稚垂着眼,“更不该让陛下为钦天监的事烦心。”
姒稷忽然笑了,拿起案上的茶盏,盖碗碰撞的轻响在殿内荡开:“私?你指的是薄涂荼,还是宣明宫那条鱼?”
姒稚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皆是。”垂首的瞬间,他清晰听见御座方向传来镇纸压过宣纸的轻响。
这一月禁足,姒稷借着赈灾的由头亲赴南边,回来时不仅带了万民伞,更将户部、兵部的要职都换了自己人。
“南边的水退了。” 姒稷慢悠悠地啜着茶,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光,“百姓说,是孤的仁德感动了上苍,你说,这话可信?”
姒稚的喉结动了动,袖中的指尖几乎要掐出血来:“陛下仁德,自然可信。”
“呵。” 姒稷忽然冷哼一声,那声气从鼻腔里溢出来“弟弟,有时候孤真不懂你在搞什么。”
“开春前的军饷贪污案,孤原是想给你留个体面,让你自己结案。可孤最近把朝臣挨个查了个遍。”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案上:“孤赐死的那几位将士,账册里都记着和大祭司的往来啊,你从小就眼高于顶,拔尖的修士尚且入不了你的眼,更何况栖山那帮靠军队就能扫平的修士?”
“臣弟与他们只是公务往来。”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晒裂的土地,“军中符阵需钦天监核验,往来文书难免……”
“难免?” 姒稷打断他,“你往栖山送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他步步紧逼,声音平缓:“栖山和仙界到底是什么关系?”
姒稚苦笑,神色中又说不清的疲惫与无奈:“皇兄,如今我想说也说不出了。”
他缓缓抬头,瞳仁中的赤色锁链符文滚动:“叫小荼再去栖山看一看吧,他看得懂。”
姒稷看着弟弟眼里看的符文,又坐回龙椅,指尖在扶手上重重碾过,龙纹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
那些红光符咒、秘而不宣的交易,像附骨的疽,缠得他连说话都要藏三分。姒稷望着阶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好好的大祭司,偏要去碰那些虚无缥缈的仙缘,落得如今连句痛快话都不敢说。
他拿起奏折,慢悠悠地翻着页:“你自己受着就是了,别再拖他下水。”
纸张翻动的轻响在殿内荡开,盖过了漏刻的滴答“他性子纯良,不懂你们那些仙门诡谲,别把他卷进你的浑水里。”
“臣弟不敢。”
“不敢?” 姒稷将折子往案上一摔,封皮撞在镇纸上,发出闷响,“你让一个连活着都要靠补灵的人去栖山,这不是拖他下水是什么?”
又和煦的说道“孤知道你难,但只是你自找的。”
姒稷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空白的折子上轻轻划着,“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这泥潭,自然该你自己陷着。”
姒稚袖中的指尖早已掐进掌心,他何尝不知道这是把薄涂荼往险地推?可除了他,再无人能撕开这层迷雾。
“皇兄……” 他抬头时,眼底的赤色符文又隐隐浮现,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非他不可。”
姒稷看着他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执拗,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罢了,你既铁了心,孤也不拦你。”他将朱笔往笔洗里一掷,溅起的墨汁在白玉笔洗上晕开,他语气又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若他有半分差池,你这个大祭司,也别当了。”
姒稚深深叩首,玄色衣袍铺在金砖上,折出一道卑微的弧度:“臣弟遵旨。”许是跪得久了,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一下,玄色袍角扫过案下的铜鹤香薰,带起的风让袅袅香烟晃了晃。“臣弟告退……”他再次拱手行礼。
退出御书房时,殿门 “吱呀” 一声合上,将里面的檀香与压迫感都关在了身后。
外面已是午时,日头正烈,阳光泼在金砖铺就的宫道上晃得人眼睛生疼。姒稚抬手挡了挡,指缝间漏下的光斑落在玄色衣袍上,像碎掉的金箔。
他望着晨星殿的方向,脚步不由加快了些,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宫道上的青苔,带起细碎的泥屑。这会儿回去,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小荼用午膳。
前几日特意让藏剑去猎了熊,取的是熊掌背上最嫩的白肉,剔除筋膜后切成细细的肉丁,让人加了点肉桂和参须,在砂锅里慢火炖了两个时辰。
春日略寒,寻常的温补之物燥热,这道熊掌粥却恰好,既补气血,又不至于让他觉得腻。不知也会不会嫌这肉糜炖得太烂,或是参须的味道太重。
“大祭司?”迎面来的小太监见他走得急,慌忙躬身行礼。
姒稚摆了摆手,没停步,只低声问:“午膳传了吗?”
“回大祭司,半个时辰前就送去了,小王爷说……等您回来一起用。”
姒稚的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大步流星地往回赶。
晨星殿的花厅里,薄涂荼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桌旁。
桌上的青瓷碗盖还没掀开,氤氲的白气从缝隙里钻出来,缠着他淡紫色的袖口。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过来,玉色的指尖正拈着枚没剥完的莲子,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你回来了。”
姒稚在他对面坐下,宫人早已捧来铜盆净手。温热的水漫过指尖时,他还在想着方才御书房的对话,直到帕子擦过指缝,才回过神来。他伸手去掀那只青瓷碗盖。
“啵”的一声轻响,碗盖掀起的瞬间,肉粥的醇厚香气漫开来“炖了两个时辰。”他声音放得很轻,尾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尝尝?”
薄涂荼刚剥好一颗莲子,闻言便放下指尖的白胖果实,拿起桌边的白瓷勺。勺沿刚碰到粥面,就有温热的白气往上涌,他舀了半勺,在嘴边轻轻吹着,粥糜顺着勺沿往下淌。。
“嗯,可以。”他将勺子送进嘴里,细细嚼了嚼,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姒稚松了口气,也拿起自己的勺子,却没急着吃,只看着他一口一口地舀着粥。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薄涂荼的侧脸,连带着他吞咽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清晰。
“栖山的事,皇兄应了。”姒稚忽然开口,粥勺在碗里轻轻搅动,带起底下的肉丁,“让藏剑带五百羽林卫跟着。”
薄涂荼的动作顿了顿“他倒是放心。”
“不放心也得放心。” 姒稚抬眼,目光恰好撞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
“有些东西,只有你看得懂。”
薄涂荼的指尖在白瓷勺上轻轻摩挲,粥碗里的热气渐渐散了,露出底下绵密的肉糜。“什么时候动身?”
“你想什么时候去,咱们就什么时候去。” 他望着薄涂荼,“不急。”
话音刚落,薄涂荼已放下粥碗,玉色的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响。“那就现在吧。”
“也好。”姒稚起身,玄色衣袍的褶皱随动作舒展开,“藏剑已在宫门外候着了,你在殿外等我片刻。”
薄涂荼嗯了一声,抱着琵琶走到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琵琶上的螺钿。
没等多久,就见姒稚从内殿出来。玄色祭袍的袖摆随着脚步轻晃,偶尔露出半截法扇的竹骨,扇穗上的白玉坠子叮当作响。“走吧。”
宫门外,藏剑已牵着马候着,见二人出来,忙躬身行礼。姒稚先翻身上马,随即朝薄涂荼伸出手。
薄涂荼刚握住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巧劲带了过去,被姒稚圈在怀里。
“坐好。”姒稚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透过发丝传过来,带着点微哑的热。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轻嘶着迈开步子。
姒稚望着怀中人紧抿的唇线,姒稚望着他紧抿的唇线,忽然觉得,腰间里的法扇又开始发烫了“冷么?”他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薄涂荼摇摇头。
姒稚扬了扬马鞭,骏马跑得更快了,玄色与淡紫色的衣袍在风里飞扬,像两道纠缠的光,朝着栖山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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