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北城门的吊桥便缓缓放下。
薄涂荼背着伏羲卦盘站在队伍最前，玄色的法衣外罩了件月白连帽斗篷。他抬头望了眼天色，启明星还悬在天际，云层却已透出鱼肚白，像是被谁用指尖蘸了点牛乳，轻轻抹在靛蓝的绸缎上。
“冷吗？” 姒稚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将一件狐裘斗篷披在他肩上，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的耳垂，“方才看你站在风口，指尖都僵了。”
薄涂荼往斗篷里缩了缩，鼻尖蹭到柔软的狐毛，暖意在胸腔里慢慢漾开：“四月了，还好。” 他左右看了看，没见薄涂蔹的身影。“皇姐呢？”
“在点兵。” 姒稚朝皇陵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眼底符文转了转，“两万精兵入陵，总得亲自盯着才放心。”
皇陵主墓室的甬道被临时拓宽，两万精兵列队站在两侧，玄铁甲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呼吸声在空旷的地宫中交织成一片沉闷的气流。
薄涂蔹站在队伍最前，月白劲装外罩了件玄色披风，重剑斜倚在身侧。她目光扫过面前的士兵，声音透过灵力传遍每个角落：“各位将士且在这等上一等，该出来的时候自然能出来，不该出来的时候，烦请各位在这委屈一阵。”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士兵们身侧那些覆面的身影上，这些“将士”身着与羽林卫同款的玄铁甲，脸上却覆着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神采的眼，正是皇陵中的飞僵与高阶毛僵。薄涂蔹特意让它们换上军服，掩去尸毛与肉翅，远远望去，与真人无异。
“你们周边覆面的将士，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想跑的，自己掂量掂量。”
士兵们闻言，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覆面人。那些身影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铁甲下偶尔传来“咯吱”的骨节声响，让人莫名脊背发凉。
“但在这也不会亏待了你们。”薄涂蔹话锋一转，指了指甬道尽头的暗仓方向，“粮草充足，御寒之物备齐，军饷照发，一分不少。”
话音刚落，甬道入口传来脚步声。姒稷身着墨色常服，在韦人谨的陪同下缓步走来。他目光扫过那些覆面僵尸，虽早已知晓底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心惊，这些尸煞竟能被训诫得如此规整，薄涂蔹手中的阴鱼玉佩，果然藏着惊人的力量。
“陛下。”士兵们见他到来，纷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声在地宫中此起彼伏。
姒稷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声音沉稳有力：“诸位皆是我大夏的锐士，此番暂居皇陵，是为北冥之行做后手。朕向你们保证，只要严守军纪，家眷由朝廷供养。”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震慑。士兵们对视一眼，见人皇亲自前来背书，又想到丰厚的军饷与许诺，原本浮动的心思渐渐安定下来。
薄涂蔹看着姒稷从容镇场的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她侧身让出位置，示意姒稷查看暗仓与营房。
两人并肩走过甬道，身边的覆面僵尸始终保持着戒备姿态，青铜面具下的尸眼死死盯着每个士兵，仿佛在执行某种无声的监视。
“这些尸煞……当真能完全受控？”姒稷低声问道，目光落在一具飞僵微微颤动的指尖上，那里的甲胄下，隐约露出半透明的翅膜。
“能。”薄涂蔹语气笃定，“何况，它们本就是战死的将士，守着皇陵也是职责所在，看管这点人，不算难事。”
薄涂蔹话音落，抬手对着暗处打了个手势。十道身影从棺椁阴影中跃出，玄铁甲下隐约可见半透明的肉翅，正是收敛了气息的飞僵；紧随其后，一百名覆着青铜面具的毛僵列队而出，红毛与黑毛被甲胄遮掩，只余关节转动时的 “咯吱” 声在甬道回荡。
“这些随我们走。” 她对姒稷道，指尖点过那些尸煞。
姒稷颔首，目光在飞僵翅根处的甲胄缝隙扫过，终究没再多问。
两人带着这队特殊的 “护卫” 出了皇陵，天已破晓，晨光刺破云层，将城门口的队列染成一片金红。薄涂荼、姒稚、姒稔早已等候在那里，见他们到来，纷纷勒住缰绳。
“可算来了。” 姒稔扬声道，宝蓝色战袍在晨光中泛着亮泽。
就在此时，一阵銮铃声从街角传来。姒颖穿着一身新赶制的监国礼服，明黄色的裙摆拖曳在地，腰间系着象征权柄的玉带，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皇兄，皇姐，诸位一路保重。”她盈盈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却在队伍两侧的覆面护卫身上停顿片刻，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京中之事，小妹多费心。”姒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怎么不见点的两万士兵？莫非只带了这些亲卫？”
她这话问得直白，显然是对兵力部署存了疑心。
姒稷眉峰微挑，语气里添了几分冷意：“在城外候着。城内点兵，成何体统？”他视线越过姒颖，落在她身后几位内阁大臣身上，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众人听清，“这些军务调度，也要教公主知道了吗？”
这话既是敲打姒颖不要越权，也是在提醒内阁大臣恪守本分，监国虽掌政务，却无权干涉兵权。
几位大臣脸色微变，连忙躬身垂首：“臣等不敢。”
姒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试探只是随口一提：“皇兄说的是，是小妹失言了。”不再多问，只是笑着抬手：“既如此，小妹便不多留了。祝皇兄与诸位一路顺风。”
队伍再次启动，马蹄声渐远。薄涂荼撩开马车的帘子时，见姒颖仍站在城门口，明黄色的监国礼服在风中微微拂动，身后的内阁大臣们垂首侍立，气氛诡异而沉默。
“别看了。”姒稚伸手将他的肩往回带了带，指尖划过帘上绣着的暗纹，“她这是故意给你看的，想让你猜她的心思。”
薄涂荼 “哦” 了一声，放下帘子，车厢内顿时暗了几分。小善子正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开，青瓷碗碟在矮几上码得整齐，酱色的卤味、晶莹的米糕、温热的肉粥，香气混着车厢里燃着的暖香，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主子们先用些早膳吧。”小善子屈膝行礼，退到车厢角落候着。
这马车是特意定制的，车厢宽敞得能容下五六人围坐，内壁铺着厚厚的貂绒，车底可放暖炉，虽不比皇宫里的观风行殿那般奢华，却也舒适至极。
薄涂蔹靠窗坐着，手里把玩着重剑的穗子，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田埂上：“按这速度，出了京畿地界，过幽州、穿雁门关，再经漠北草原一路向北，至少得一个月才能摸到极北之地的边。”
姒稷端起茶盏，指尖拂过温热的杯壁，眉峰微蹙：“那很难在六月到极北之地。鲲鹏泪只在六月鲲化鹏时现身，若是错过了时辰，这一趟便白费功夫了。”
“放心。”薄涂荼从袖中摸出一叠明黄符纸，符纹在车厢暖光下泛着微光，“我准备了神行符，每张能让车马速度快上几倍不止。姒稚给马车供给灵力，撑到漠北不成问题，咱们五月中旬一定能到。”
姒稚立刻接话，法扇在掌心轻摇，眼底符文流转：“不止神行符。栖山缴回的法器里有一叶飞舟，巴掌大的物件，能扩成三丈长的船身，驭风而行。等过了漠北，那些不能行马车的冰原戈壁，也不必忧心。”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极北之地的万里冰封不过是后院散步的景致。
姒稔听得直挑眉，“啪”地将蜜枣核扔进碟子里：“合着就我准备物资了是吧？”她指着角落里堆着的抗寒丹药、破冰铁镐，还有用油布裹着的帐篷，“我前前后后清点了一大天，连冰原上可能遇到的盲风、冰裂都查了典籍，你们倒好，头脑一热就敢往北极闯？”
她越说越气，宝蓝色的袍袖都带起了风：“神行符耗灵力！飞舟驭风要算星象！真当极北之地是京都郊外的皇家猎场？去年那支探险队带了二十匹好马，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你们以为是闹着玩的？”
薄涂荼被她说得缩了缩脖子，偷偷将神行符往袖里塞了塞。姒稚却笑着打圆场：“大姐别气，你备的物资是根基，我们这是添些捷径，相辅相成嘛。”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再说，真遇上事，不是还有你这沙场战神在？”
这话倒是顺了姒稔的意，她哼了一声，脸色稍缓：“算你会说话。飞舟在哪？我得看看能不能装下这些物资，总不能到了冰原，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姒稚从储物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舟，舟身刻着云纹，沾水般润亮，仿佛是用整块温玉雕琢而成：“能大能小，装五十箱物资都不成问题。”说着灵力一动，指尖符文闪过，木舟“嗡”地发出一声轻鸣，竟在众人眼前涨到半人高，舱内暗格层层叠叠，像个微缩的多宝船，船上还搭着三层小楼，果然精巧得不可思议。
“这飞舟是前朝一位散修耗尽毕生心血才钻研出来的。”姒稚轻抚着舟身的云纹，语气里带着几分赞叹，“他凭着古籍里的残篇，硬生生造出这能驭风的物件，虽不比传说中仙界的神舟能划破星河，却已是这世间难得的奇物了。”
薄涂蔹凑近细看，见舟底刻着一行极小的篆“愿渡山河，不渡仙”：“是‘孤舟子’的手笔。那位前辈一生游历大夏各地，据说最后就是乘一叶木舟消失在漠北的风雪里。”
“孤舟子？”姒稔挑眉，“就是那位能以符纸召风的奇人？我在兵书里见过他的记载，说他曾用一张‘风行符’助边防军一夜行军三百里，解了雁门关之围。”
薄涂荼轻轻碰了碰飞舟的帆索，那细如发丝的绳索竟坚如精钢：“有这飞舟，咱们就能少受些颠簸了。”
“别高兴太早。”姒稚收起灵力，飞舟“嗖”地缩回到巴掌大小，被他妥帖地放回储物袋，“孤舟子的手记里说，这飞舟在平原河谷能日行千里，可到了极北的罡风带，就得靠人力灌注灵力才能稳住。”
“那就只有大祭司一个人给这舟输灵力咯，我不能自己运转灵，灵力尽失我就化成一抹烟了，剩下的都是凡人。”薄涂荼摸着自己玉化的指尖。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我好像可以。”
这声音突兀得很，在平稳的马蹄声中格外清晰。薄涂荼吓得猛地一缩脖子，他竟忘了队伍里还跟着这些会说话的僵尸。
说话的正是那具揣着气运符纸的红毛飞僵，此刻它正走在马车侧旁，青铜面具转向车厢，甲胄下的肉翅微微颤动。
薄涂蔹眸光微动，扬声道：“进来回话。”
话音刚落，车帘被一只戴着铁甲的手轻轻掀开，那飞僵弯腰钻进车厢，青铜面具几乎要碰到车顶。它身形高大，玄铁甲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局促，关节转动时发出 “咯吱” 的声响。
“你能输灵力？”薄涂蔹直视着它面具下的空洞眼眶，语气平静。
飞僵微微颔首，从怀中摸出那枚装着气运符纸的锦袋，沙哑的声音里竟带了点迟疑：“这符……能引动我体内的尸气，转化成……类似灵力的东西。”
姒稚眼睛一亮，法扇在掌心一拍：“尸气转灵力？这倒是奇事！”他凑近飞僵，指尖悬在锦袋上方，果然感觉到一股阴寒的气流在符纸周围流转，隐约能看出灵力的轨迹，“看来这符纸本身就藏着气运流转的玄机，竟能盘活你体内的煞气。”
薄涂蔹抬眼看向那具飞僵，青铜面具遮挡了它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毫无神采的眼，却透着股莫名的肃穆。“你叫什么名字？”
飞僵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声音比刚才更显滞涩，像是在翻动尘封已久的记忆：“没有名字。” 它微微垂首，甲胄下的骨节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们不记得生前的事情了，只知道…… 要听玉佩持有者的话。”
这话一出，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薄涂荼看着它僵硬的脖颈，忽然觉得那青铜面具下，或许藏着一张曾鲜活过的脸，或许是某个将军，某个士卒，曾在沙场上呐喊，曾有过家人与姓名，如今却是尸煞。
薄涂蔹望着卫那具被铁甲包裹的僵硬背影，忽然开口：“那就叫小姜吧。”
僵尸头颅微微转动，青铜面具对着薄涂蔹的方向，像是在辨认这个名字。半响，它才用那沙哑的嗓音应道：“是，主人。”
姒稚忽然 “咦” 了一声，法扇在掌心敲了敲，像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说起来，他们不畏光吗？”
他目光扫过窗外，此时天已微亮，晨曦正刺破云层，在地面投下金红的光带。寻常尸煞最惧阳气，白日里多会蛰伏，可小姜与其他覆面僵尸却依旧列队前行，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丝毫没有畏缩之态。
薄涂蔹收回目光：“我弟弟看过这些僵尸，他们跟着我的时候不畏光。”她语气平淡。
薄涂荼立刻接话，玉化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带着点小得意：“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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