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在漠北戈壁的修缮耗费了三日。姒稔肩上的伤口虽未痊愈，但绿色的毒液已被薄涂荼的符纸逼出，只是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像条狰狞的蜈蚣爬在皮肉上。小姜与其他僵尸默默清理着船板上的血污与残骨，那些被独犭谷粘液腐蚀的缺口，由姒稚用灵力混合戈壁的赭红砂石暂时填补，虽不美观，却足以支撑余下的行程。
再次启程时，飞舟的速度慢了许多。越往北行，空气越发凛冽，戈壁的赭红渐渐被灰白取代，最后连砂石都变成了细碎的冰晶，踩上去 “咯吱” 作响。
“快到了。” 薄涂蔹立在船头，望着远方天地相接的地方。那里的天空不再是蔚蓝或灰蒙，而是透着一种近乎墨色的深蓝，仿佛连阳光都吝啬于穿透这片空域。
姒稷展开舆图，指尖划过最北端的空白处：“典籍上说，北冥之海，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极昼的日光到了这里，也只会变成一圈朦胧的光晕。”
话音刚落，飞舟忽然穿过一层无形的屏障。
周遭的风声骤然死寂，连呼吸都变得滞涩，眼前铺开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墨黑如凝脂的海水看不到丝毫波澜，静得像一块被巨斧劈开的黑曜石，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没有浪涛，没有涟漪，甚至连水纹都不曾泛起，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成了固态，连光线都被吞噬，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暗，压得人胸口发闷。
头顶的天空是同样的墨色，与海面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偶尔有细碎的冰碴儿从虚无中飘落，砸在飞舟的木板上，发出 “叮” 的脆响，随即消融在这片死寂里，连一丝水汽都未曾留下。
没有飞鸟掠过的痕迹，没有鱼虾跃出的涟漪，甚至连微生物都仿佛绝迹，这里的辽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芜，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都被抽离，只剩下纯粹的黑与冷。极昼的光晕在天际线处挣扎，却只能投下一圈淡淡的灰白，像垂死之人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根本无法穿透这片浓稠的黑暗。
“这就是……北冥？”薄涂荼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望着脚下那片墨黑的海水，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这片海太过辽阔，辽阔到让人失去坐标，仿佛飞舟只是漂浮在无尽虚空中的一粒尘埃，随时会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
姒稚下意识地握紧法扇，指尖凝结的灵力火焰刚亮起便缩成一团幽蓝的光点，连跳动都变得小心翼翼：“这里太古怪，连灵力都被压制了。”
飞舟在黑色海面上空低低滑行，船底与海面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空气，而是从那片墨黑的海水深处透出来的，像无数冰针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偶尔有更深的暗涌在水下流动，像沉睡的巨兽翻身，却依旧掀不起半分浪涛，只有水面上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暗影，更添几分诡异。
姒稔站在薄涂蔹身后，望着眼前墨黑如镜的海面，忍不住皱紧眉头：“这连活物都没见着，能有鲲吗？”话音落，只有冰碴儿砸在礁石上的 “叮” 声回应，空旷得让人心头发紧。
薄涂荼在一旁连连点头，玉化的指尖抚过伏羲卦盘的纹路，那盘上的阴阳鱼正以一种缓慢到几乎停滞的速度转动着：“卦象显示，时机未到。我们把船停在这里三到五日吧，等这阴滞的气场流转起来，鲲才会现身。”
可在这片不分昼夜的北海之极，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没有日出月落，没有星辰转移，只有永恒的墨色笼罩着海面，连飞舟木板上的划痕都像是亘古就存在的印记。等待的过程，像是被扔进了一口装着冰水的深井，每一秒都漫长得让人窒息。
起初，众人还能靠着修缮飞舟、检查装备打发时间。姒稔将独犭谷首领的骨头打磨成一枚骨哨，据说能震慑低阶水怪；姒稷反复研究那卷帛书，试图破解圆丘祭坛的机关图；薄涂蔹则坐在礁石上，重剑横在膝头，目光始终盯着裂谷深处，仿佛能穿透那片黑暗，看到底下沉睡的秘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还能称之为“天”的话，海面上依旧死寂。薄涂荼的卦盘始终停留在“待”的爻象上，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小姜与其他僵尸轮流守在裂谷边缘，青铜面具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偶尔发出“咯吱”的骨节声响，成了这片寂静中唯一的活气。
薄涂荼开始变得焦躁。他数着飞舟上的木板，数着礁石上的冰棱，甚至数着自己的心跳，可连心跳都仿佛被冻得慢了半拍，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像敲在冰面上。
有一次，他盯着海面看了太久，竟产生了幻觉，觉得那片墨黑的海水正在缓缓上涨，要将他们连同礁石一起吞没，吓得他猛地后退，撞在姒稚身上。
“别急。” 姒稚扶住他，法扇在他眼前轻晃，“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或许我们感觉过了五日，其实才过了一日。”他指尖弹出一缕灵力，落在卦盘上，阴阳鱼的转动似乎快了那么一丝，却又迅速恢复原状。
姒稔也按捺不住，拿起骨哨吹了几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寂静，却只在海面上荡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烦躁地将骨哨扔在礁石上：“再等下去，不用等鲲出现，我们先被这鬼地方逼疯了。”
薄涂蔹忽然开口：“听。”
众人凝神细听，冰碴儿坠海的脆响像碎玉落地，除此之外，北冥依旧是那片凝固的墨色。可不过瞬息，薄涂荼突然屏住呼吸，裂谷深处的嗡鸣，竟已穿透死寂，变得真切可闻。
那声音裹着深海的幽凉漫来，是万丈海沟里水流撞击岩壁的低音，震得飞舟木板缝隙渗出细碎的冰尘；又像是刻在龟甲上的远古咒语被海风拂过，带着钻木取火时的灼热气息，漫过鸿蒙初开的混沌。它澎湃如汛期的江河奔涌，却奇异地抚平了众人眉宇间的焦躁，连姒稔紧攥骨哨的手指都缓缓松开；它远在日光不及的深渊，却又像从血脉最深处涌来，一声一声，应和着心脏的搏动。
“海动了！”薄涂荼的声音带着颤。
墨黑的海面突然漾开涟漪，不是狂风掀起的浪涛，而是从裂谷中心漫出的环形波纹，如同巨物呼吸时起伏的胸廓，一圈圈推搡着撞上礁石。飞舟在浪尖轻轻摇晃，船底与水面相触的地方，竟泛起细碎的银光，像有无数星辰沉在水底。
更令人心悸的是海面下的阴影。起初只是一道模糊的暗痕，随即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铺展开来，两端很快没入海天交接的墨色里，仿佛整个北冥的海底都在缓缓上浮。那阴影边缘偶尔掠过一道微光，是巨物鳞片反射的光，却转瞬即逝。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姒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手中帛书被风掀起，上面绘制的鲲鹏图样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他望着那遮天蔽日的阴影，突然明白这并非夸张，当阴影边缘掀起一道银亮的水线，那道弧线竟跨越了数里海面，仿佛将整片北海都当成了它的池沼。
巨鲲在海面下搅动起暗流，墨黑的海水翻涌如沸腾的墨汁。它庞大的身躯撞击着裂谷边缘的玄冰，每一次冲撞都让整片北海剧烈震颤，冰碴儿如骤雨般坠落，砸在飞舟上发出密集的脆响。那不是蛮力的挣扎，而是带着一种破茧成蝶的决绝，它的背鳍撞碎了千年玄冰，鳞片在摩擦中剥落，绿色的血珠坠入海水，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却依旧挡不住它向上的势头。
“它在挣脱北海的桎梏！”姒稷握紧帛书，“北冥的阴气锁了它万年，这是它唯一化鹏的机会！”
巨鲲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嘶鸣，不是痛苦的哀嚎，而是带着撕裂黑暗的力量。它猛地弓起脊背，庞大的身躯竟硬生生撑起了裂谷，两侧的玄冰如玻璃般碎裂，露出底下更深的黑暗。就在这时，两道晶莹的泪珠从它幽蓝的巨眼中滚落，那泪珠刚接触到空气，便发出“嗤”的声响，瞬间凝结成菱形的冰晶，玄冰晶周身流转着淡淡的光晕，一半泛着水纹般的阴蓝，一半透着日光般的阳金，正是阴阳二气交融的模样，握在手中，能清晰感受到水天转换的磅礴之力。
“快接！”薄涂蔹眼疾手快，一把扯过薄涂荼怀中的容器。那是用鲛人绡缝制成的锦囊，薄如蝉翼，却能锁住灵气。
薄涂荼连忙上前，指尖颤抖着撑开锦囊。两颗玄冰晶恰好落入囊中，鲛人绡瞬间绷紧，表面浮现出细密的水纹符，将冰晶的力量牢牢锁住。他低头看去，只见冰晶在囊中缓缓旋转，阴阳二气交替流转，仿佛将整片北海的生机都浓缩其中。
就在冰晶离体的刹那，巨鲲的身躯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它的背鳍裂开，长出覆盖着金色羽毛的翅膀，腹鳍化作利爪，原本墨黑的鳞片褪去，露出底下赤红的羽毛。海水在它周身蒸腾，化作缭绕的云雾，将它庞大的身躯托离海面。
“化鹏了！”薄涂荼失声惊呼。
巨鹏展开双翼，遮天蔽日，原本笼罩北海的墨色竟被翅膀带起的风吹散了些许，露出背后朦胧的日晕。它低头看了一眼礁石上的众人，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那声音穿透云层，带着挣脱束缚的畅快。
“它要去南海了。”姒稔望着巨鹏的身影，忽然觉得之前的等待与艰险都有了意义。
巨鹏双翼一振，卷起漫天云雾，赤红的身影如一道流光，朝着与北冥相反的方向飞去。它没有回头，却在身后留下一道淡淡的金光，仿佛为后来者指引着挣脱桎梏的方向。
北海的震动渐渐平息，裂谷重新合拢，海面又恢复了墨黑如镜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只有薄涂荼手中的鲛人绡锦囊还在微微发烫，提醒着他们玄冰晶的真实。
薄涂荼握紧锦囊，忽然想起典籍里的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飞舟上的众人望着巨鹏消失的方向，赤红的翅影已融入天际的墨色，只余下一道淡淡的金痕，像被笔尖划过的残影。海风卷着冰碴儿扑在脸上，带着北冥特有的凛冽，却吹不散心头那股震撼后的空茫。
姒稷的目光落在薄涂荼身上。少年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鲛人绡锦囊，指尖轻轻拂过囊上流转的水纹符，侧脸在冰晶的微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他忽然觉得喉间发紧，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翻阅过无数典籍，在朝堂上草拟过治国的策论，可自离开皇城，他除了捧着那卷帛书反复研读，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薄涂荼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眼中还带着兴奋的光：“阿稷，我们拿到了。”
姒稷勉强笑了笑，伸手想碰碰锦囊，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惯用的那些权衡与算计，在这北溟之极、在鲲化鹏的磅礴力量面前，竟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很好。”他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一旁的姒稚却莫名窃喜，法扇在掌心转了个圈，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瞧着姒稷紧绷的下颌线，又看了看薄涂荼浑然不觉的兴奋模样，忽然觉得这趟北行最有趣的，不是寻得玄冰晶，也不是见着鲲化鹏，而是瞧着这些平日里端着架子的人，在天地伟力面前露出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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