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驶离北冥时，那片墨黑的海面已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过鲲化鹏的壮阔。玄冰晶被妥帖地收在鲛绡锦囊里，隔着薄纱也能感受到阴阳二气的流转，像揣着一颗浓缩的星辰。
返程的路果然平顺了许多。独犭谷仿佛随着首领的死亡彻底匿迹，漠北戈壁的风虽烈，却再没掀起过凶险的波澜。飞舟在姒稚与小姜的灵力支撑下平稳滑行，偶尔降落在城镇补给，还能买到新鲜的瓜果，薄涂荼抱着个蜜瓤甜瓜啃得香甜，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早已没了在北冥时的紧张。
“按这速度，下个月就能进幽州地界。”姒稔靠在船头，玄铁长枪斜斜倚着船板，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草原，风卷着草叶掠过她的发梢
薄涂荼正闻言眼睛一亮，玉化的指尖在窗沿上敲得哒哒响：“那我们在幽州落脚吧！我还没去过幽州呢。”
“本宫没这个计划。”薄涂蔹在一旁慢悠悠地擦拭着重剑，冷不丁浇下一盆凉水，“而且，一分钱没带。”
薄涂荼脸上的兴奋顿时蔫了下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嘟囔：“啊……那就算了吧。”
就在薄涂荼的期待快要蔫下去时，姒稷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笃定：“我带了，很多。” 他取出一叠银票，指尖夹着的票子数额惊人“阿荼想去，落脚几日便是。”
薄涂荼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阿稷你太好了！”
一旁的姒稚却差点把法扇捏断，咬牙切齿地瞪着姒稷？自己千算万算，竟没料到这一出，白白让姒稷讨了好，真是失策！
飞舟在幽州城外的驿站停稳时，正是午后最热闹的时辰。几人换了身寻常衣裳进城，刚踏入城门，喧嚣便如潮水般涌来，青石板路上车水马龙，挑着货担的小贩穿梭其间，嗓子喊得透亮：“糖画儿嘞！现熬的糖稀，要什么模样有什么模样！”
“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热乎着呢！”
街边绸缎庄的幌子随风摇摆，各色绫罗绸缎在日光下泛着柔光；首饰铺的柜台里，金钗银镯与珍珠玛瑙堆在一起，晃得人眼晕；最热闹的是吃食摊，油锅里炸着麻花馓子，滋滋冒油的香气混着隔壁摊位的酸梅汤甜香，勾得薄涂荼脚步都挪不动了。
“快看！”薄涂荼忽然拽住姒稷的袖子，指向街角。那里围了一圈人，喝彩声此起彼伏，原是个杂耍班子正在表演。只见个梳着冲天辫的小童翻着筋斗，从摞得比人还高的板凳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一个壮汉的肩头；紧接着，又有艺人吞剑、耍火流星，火星子在半空划出绚丽的弧线，引得围观者惊呼连连。
“先去吃饭还是先逛？”姒稔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看着薄涂荼那副眼睛不够用的模样，忍不住好笑。
“饭！”薄涂荼立刻表态，带着众人往酒楼方向走。
路过杂耍班子时，那耍火流星的艺人正好将火焰甩向高空，映得薄涂荼玉化的指尖泛出一层暖光。他看得入神，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货郎，被姒稷一把拉住。
“走路看着点。”姒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知道啦！”薄涂荼目光却又被街边捏面人的摊位勾了去，那老艺人手指翻飞，转眼就捏出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酒楼的幌子已在前方街角招手，酸菜炖筒骨、锅包肉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客官几位啊？”聚鲜楼的小二眼尖，见几人衣着不凡，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肩上的抹布甩得飞起。
小善子往前一步，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自离开皇城，他大多时候只是默默跟在身后，此刻终于有了派上用场的机会。“五个。”他清晰地报出人数，随即转向小二，语气沉稳了几分，“劳烦给我主子开个雅间，要清静些的，莫要有人打扰。”
“哎好嘞！楼上雅间请！”小二正要引着往楼梯走，却被薄涂荼一把拉住。
“六个。”少年晃了晃手，玉化的指尖让人不自觉地朝少年看去，“小善和我们同席，他也没吃过幽州的锅包肉呢。”
小善子闻言，额角“唰”地沁出一层冷汗，连忙往后退了半步，对着薄涂荼躬身道：“这不合规矩！奴才怎敢与主子同席？”他偷瞄了眼薄涂蔹，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薄涂蔹忽然开口：“让你坐你就坐，哪来那么多废话。”
小善子还想推辞，却被姒稔推了一把：“少磨蹭。”她瞥了眼小二，“还愣着干什么？开个大点的雅间。”
“哎！好嘞六位客官！”小二是个机灵的，，连忙领着往二楼走，嘴里还念叨着，“楼上‘听松阁’正好敞亮，窗户对着街景，既清净又不闷得慌，保证合几位心意！”
小善子跟在众人身后，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攥出了汗。薄涂荼却像没事人一样，边走边拍他的肩膀：“在外面不用守那么多规矩。等会儿你可得多吃点，这锅包肉可贵着呢，不能浪费了阿稷的银票。”
姒稷闻言失笑，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先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再配几个清爽的时蔬，酒水随意。”顿了一下“再来一碗西红柿虾仁粥。”
“好嘞！客官稍等，菜马上就来！”小二掂着银子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
雅间里，薄涂荼不由分说地把小善子按在椅子上：“坐！”
小善子僵在椅沿上，浑身不自在，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直到一盘热气腾腾的锅包肉端上桌，金黄的外皮裹着酸甜的酱汁，薄涂荼夹起一块就往他碗里放：“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酱汁溅在白瓷碗上，像朵绽开的小花。小善子看着碗里的肉，又看了看围坐在一起的众人，薄涂蔹正慢条斯理地用茶水烫着碗筷，姒稔已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姒稷在帮薄涂荼剥着橘子，姒稚则对着菜单研究着还要加些什么菜，他们的姿态自然又随意，仿佛他本就该坐在这儿。
心头的拘谨忽然就松了些。小善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锅包肉，吹了吹，咬下一口，外皮酥脆，内里鲜嫩，酸甜的汁水流在舌尖，好吃！
“怎么样？好吃吧？”薄涂荼凑过来问，眼睛亮晶晶的。
小善子用力点头，嘴角沾着点酱汁，也顾不上擦了：“好吃！”
姒稚像被什么猛地拽了一把似的，突然探过身，手指在薄涂荼嘴角虚虚划了半圈，那里明明光洁得很，他却硬是做出擦酱汁的模样：“等回了京，我学着做给你吃。”
薄涂荼正舀着西红柿虾仁粥，闻言抬眼，笑嘻嘻地专戳他心窝子“可我不争气呀。”他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粉色的虾仁混着番茄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好多东西咽下去，跟吞石子似的，也就闻个香味儿解馋。”
这话像根小针，精准地扎在姒稚心上。他刚涌起的那点热情瞬间蔫了，手僵在半空，法扇也忘了摇。
是啊，薄涂荼的玉化一日重过一日，寻常吃食对他来说早已是负担，自己说要学做菜给他吃，简直是在提醒他这份无奈，他梗着脖子别过脸。
“味道如何？”姒稷适时开口，目光落在薄涂荼碗里的粥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刚点的时候忘了问你爱吃甜口还是咸口，也不知道这粥合不合心意。”
薄涂荼咽下嘴里的粥：“还不错。”他用勺子轻轻划着碗里的粥，“虾仁很鲜，西红柿的酸味儿也刚好，不腻。”
姒稷伸手替他把粥碗往跟前推了推：“喜欢就多喝些，厨房里该还有，不够再让小二添。”
姒稚在一旁听得牙痒，抓起筷子戳着碗里的锅包肉，酱汁溅在桌布上都没察觉。他气自己嘴笨，明明是想对薄涂荼好，偏说出些招人堵心的话；又气姒稷总能掐准时机。
正闷着，忽然瞥见薄涂蔹正用眼神剜他，那目光里明晃晃写着“少作妖”，他撇撇嘴，夹起块肉狠狠嚼着，酸甜的汁水流了满腮，却半点滋味也尝不出来。
雅间外的叫卖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姒稔在一旁插科打诨，小善子偶尔替他们添些茶水，只有姒稚还在跟碗里的饭菜较劲。
就在这时，小二端着个青瓷碟子进来，碟子里堆着饱满的松子，油亮饱满，还带着淡淡的松香。“几位客官，这是小店特送的，刚炒好的松子，尝尝鲜。”他把碟子往桌上一放，搓着手没急着走，眼里带着点自来熟的热络。
薄涂蔹抓了颗松子剥着，随口道：“店家有心了，这松子挺香的。”
小二咧嘴一笑：“客官喜欢就好。看几位的口音像京城来的？”见众人点头，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今儿个可是中元节，咱们幽州有讲究的。晚上城外的庙里要办游神，还有还阴债的仪式呢。”
“还阴债？”姒稷抬眼，指尖在松子壳上顿了顿。
“哎对！”小二说得兴起，“就是请出马仙主持祭祀，给过世的亲人还还‘阴中债务’，慰藉慰藉亡魂。游神的时候可热闹了，出马仙手持打神鞭，敲着神鼓，后面跟着举幡的、抬神龛的，从街头走到巷尾，最后在庙前焚香祈福，求神灵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平安。”他看了眼薄涂荼：“小公子要是感兴趣，晚上可以去瞧瞧，热闹得很！”
薄涂荼眼睛一亮，剥松子的手都停了：“出马仙游神？是不是像画本里写的那样，有请神上身？”
“比画本里热闹多了！”小二拍着胸脯，“特别是还阴债仪式，出马仙唱的神歌能绕着庙梁转三圈，听说能通阴阳呢！”
姒稔挑眉：“听着倒新鲜。反正不急着赶路，晚上去看看？”
薄涂蔹没说话，只是拿起颗松子，指尖轻轻一捏，壳便裂开了。姒稚却来了兴致，法扇在掌心敲了敲：“出马仙？我倒要瞧瞧，比起咱们的符箓咒术，他们的上身有几分能耐。”
小二见勾起了众人的兴趣，笑得更欢：“那敢情好！傍晚时分就开始了，从南城门一路游到萨满庙，客官们早点去占个好位置！”说罢又鞠了一躬，才乐呵呵地退了出去。
雅间里静了片刻，薄涂荼率先打破沉默：“中元节……我还没见过出马仙呢，我们去吧！”
姒稷看着他期待的模样，点了点头：“也好，既来了幽州，便看看当地的风俗。”
姒稚哼了一声，嘴上却说：“我陪你。”
下楼时，薄涂荼正拉着小善子兴奋地比划着出马仙仙家的模样，姒稷跟在一旁听着，偶尔补充几句从典籍里看来的杂闻。姒稔落后半步，兴致确实不高。
薄涂蔹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目光扫过她略显倦怠的侧脸：“不想去？”
姒稔嗤笑一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都行。”她抬头望了眼远处城墙上的垛口，语气淡了些，“早年间天下还没一统的时候，跟着父亲打幽州，城破那天死了不少人。后来军中请了出马仙来超度，就见过他们跳大神，拿着鼓着尸体转圈，又哭又笑，嘴里咿咿呀呀的，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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