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殿外的积雪被扫开一条通路，薄涂荼裹紧了身上火红色的大氅，领口的白狐毛衬得他玉化的指甲晶莹剔透。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冠侧缀着宝石扎成的蝴蝶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颤动，翅尾的碎钻在晨光里闪闪烁烁。
“真不知道这白花花一片有什么好猎的。”他望着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林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姒稚正替他将大氅重新系好，闻言抬头：“涂荼去年也这么说呢。”
他抬手替薄涂荼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不经意擦过那截玉化的耳垂，触到一片微凉：“去看看也好，成日在宫里闷着也没什么趣儿。”
薄涂荼挑眉，没接话，只是转身跟着宫人往仪仗队走去。火红色的身影混在玄色的队伍里，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在苍松白雪间格外惹眼。
帝王仪仗浩浩荡荡地往蒲洼狩猎场行去，马车碾过覆雪的林间小道，惊起几只躲在枝桠间的寒雀。
羽林卫的骑士们身着银甲，列队护在两侧，长枪的枪尖在松影间闪着寒芒，马蹄踏碎积雪的声响惊破了林野的寂静。
姒稔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队伍附近来回巡视。
她勒住缰绳远眺，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两侧密不透风的雪松林，这里松涛能掩盖脚步声，积雪能吞没痕迹，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她时不时抬手对身边的副将低声吩咐几句，指尖指向几处看似寻常的林中空地。
另一辆低调的乌木马车里，姒稷正翻看着舆图，薄涂蔹则临窗而坐，指尖轻轻敲着窗沿。车窗外掠过一片虬结的老松，树干上挂着冰棱，正是她昨日在图纸上标注的“鹰嘴崖”方向，那里地势陡峭，唯一的通路被巨松遮挡，是瓮中捉鳖的好地方。
“埋伏的人应该已经钻进松林子了。”薄涂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姒稷指尖在舆图上的上点了点：“栖山那些人怕是藏在那边。”他抬眼看向薄涂蔹，嘴角噙着一丝淡笑，“不过，你倒是把你弟弟打扮得够惹眼。这火红色在雪松林里，三里地外都能瞧见。”
薄涂蔹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远处那抹醒目的红色，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可一定要来啊，不然岂不是白让我弟弟穿得这么花哨了。”
姒稷低笑一声，合上舆图：“放心，该来的，一个都不会少。”他看向窗外，姒稔的身影正在前方的高地上打了个手势，那是“一切就绪”的信号。
马车缓缓驶入蒲洼狩猎场腹地，寒风卷着松针与雪沫子扑面而来，带着松脂的清苦气息。薄涂荼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掀开窗帘往外看，正撞见姒稚勒马守在车旁，玄色的祭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袍角扫过马腹的积雪，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
“冷不冷？”姒稚凑近车窗，眼底的符文随着关切的情绪轻轻流转，“车里炭盆够不够？我让藏剑再去取些来。”
薄涂荼摇摇头，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被松涛吞没的山峦。
火红色的大氅在风中轻轻扬起，金冠上的蝴蝶依旧颤动着，仿佛在预兆一场即将在松涛间拉开序幕的风暴。
冬猎，开始了。
蒲洼狩猎场的广场上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灰色的石板地。薄涂蔹从马车里一跃而下，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刺着老松落雪的飞鱼服，脚上踩的也是单靴。她左手拎着一把牛角弓，箭囊斜挎在肩头，背后还背着柄玄铁重剑。
“小姜。”她侧头唤了一声，身后立刻传来脚步声。
身披玄铁甲的飞僵快步跟上，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毫无神采的眼。背后半透明的肉膜翅膀收拢着。一人一僵没入雪松林的瞬间，薄涂蔹抬手将重剑拔了出来去往了密林深处。
广场另一侧，姒稷的仪仗稳稳停在祭台旁。他踏着地毯走上高台，对襟圆领的金色龙袍在日光下泛着暗纹，姒稚一身玄色祭袍紧随其后，法扇收在袖中，眼底的符文随着周遭的灵力流动微微起伏。
“今日冬猎，既是操练将士，亦是感念上苍馈赠！”姒稷的声音透过姒稚的灵力传遍广场，“凡有所获，皆论功行赏！愿我夏后国子民，如今日猎场健儿，生生不息！”
台下的羽林卫与世家子弟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姒稚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法扇，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广场边缘的那抹火红上。
远处，薄涂荼正骑在一匹通体纯黑的小马背上。那马身形小巧，鬃毛油亮得像泼了墨，此刻正温顺地用头蹭着他的手心。金冠上的蝴蝶随着小马的动作轻轻颤动，玉化的指尖顺着马鬃滑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马儿乖，马儿乖，我们不狩猎，就找个暖和地方溜溜弯儿就好。”
小马像是听懂了，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原地轻轻踏了踏，竟真的没有往猎场深处去的意思。薄涂荼低头笑了笑，指尖在马耳后挠了挠。
他抬头时，正撞见姒稚望过来的目光。对方眼底的符文亮了亮，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安好。薄涂荼转开视线，轻轻夹了夹马腹，小马顺着林边的小径慢慢往前走，蹄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
“那就是薄涂荼？”
一群身着劲装的世家子弟勒马停在不远处的坡上，其中一个面容桀骜的少年眯着眼打量着那抹火红，正是姒氏旁支的姒远。他拨弄着手里的马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倒不是觉得对方难看，只是实在瞧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配不上如今的大祭司。
旁边的姒迁忙点头，压低声音道：“对，就是他。我之前在宫宴上远远看过一眼，穿的是紫色衣衫。” 他说着，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你看他那手，白的，听说……骨头都开始玉化了。”
姒远“嗤”了一声，视线像黏在薄涂荼身上似的，直勾勾的毫不掩饰：“也没看出来哪出奇啊。论样貌，京里比他俊的世家公子也不少；论身份，亡国皇族罢了。大祭司怎么就栽他身上了？”
在他看来，姒稚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掌祭祀大权，眼底的符文更是仙家器重的象征，本该一心向道冲击飞升，怎么会被一个亡国之人绊住脚？
姒迁闻言，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这还不够好看啊？你看他骑在马上那模样，慢悠悠的，偏偏穿一身火红色，雪地里一站，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再说了，听说他是补天玉化身，体质特殊得很……”
“体质特殊能当饭吃？”姒远打断他，眉头皱得更紧，“大祭司是什么人？当年栖山大战，玄机子想抢他的卜算机缘，被他反手就废了修为。我跟他打过交道，那人眼里只有术法和权势，根本不是沉迷声色的性子。”
话音刚落，仿佛察觉到这边的注视，林边的薄涂荼忽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姒远竟莫名心头一跳。
薄涂荼的眼神很淡，扫过他们时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看几粒无关紧要的尘埃。玉化的指尖还搭在小马的鬃毛上，金冠上的蝴蝶在日光下闪了闪，随即他便转回头，继续慢悠悠地往前去，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与贵气。
“你看你看，”姒迁碰了碰姒远的胳膊，“人家根本没把我们放眼里。”
姒远没说话，只是望着那抹火红渐渐消失在松林中。
一群人策马远去，马蹄声踏碎了林边的寂静。
松林深处，薄涂荼轻轻拍了拍小马的脖颈：“走吧，去看看皇姐说的那处泉。”
小马打了个响鼻，载着他往更幽静的地方去了。至于刚才那几句议论，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转过一片虬结的松树，眼前忽然开阔，一汪温泉正冒着袅袅白雾，泉边的杂草竟没被冻枯。
“好暖和。”薄涂荼低叹一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绕着温泉走了一圈。
刚站定片刻，天空忽然飘起小雪。雪花落在温泉的白雾里，瞬间便融成细水珠，在半空画出一圈圈转瞬即逝的水纹，倒像是谁在雾中撒了把碎银。薄涂荼抬头看了眼天色，牵着小马走进不远处的石亭。
亭子里积着薄雪，他随手拂去石凳上的雪粒，解下绑在马背上的琵琶。
正静坐时，石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善子抱着个暖炉，手里还拎着个锡壶，一路颠颠地跑过来：“爷！可算找着您了！”他把暖炉塞进薄涂荼怀里，又忙着倒茶，“陈院使特意让人送来的古树红茶，最适合这会儿喝，来暖暖身子。”
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瓷杯，热气混着茶香漫开来，驱散了亭子里的寒气。薄涂荼捧着茶杯，看着雪花在温泉边融成水汽，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太坏。
小马在亭外低头啃着没被冻透的枯草，琵琶静静靠在石桌上。
他没注意到，亭外那堆看似平整的雪堆里，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动了动。雪层下的枯枝被轻轻顶起，落下几星细碎的雪沫，很快又被新飘的雪花掩盖。
小善子捧着空了的锡壶，眼睛却瞟向不远处蒸腾的温泉，雾气裹着暖意漫过来，把他的鼻尖熏得红红的：“王爷，这温泉看着真舒服，不泡泡吗？陈院使说泡温泉能活络气血，对您身子好呢。”
薄涂荼刚把茶杯放回石桌，闻言摇了摇头，玉化的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点，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成何体统。”
小善子嘿嘿笑了两声：“那奴才去附近拾点枯枝，给您生个火盆？这雪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薄涂荼指尖在温热的茶杯上轻轻点了点，他抬眼看向广场的方向：“嗯。我看附近的都被雪打湿了，烧不旺。你往广场那边寻一寻吧，那边总有现成的干柴。”
小善子没多想，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欸！奴才这就去！”小善子揣着空锡壶，踩着积雪往广场的方向去了。
石亭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花落在温泉上的轻响，雾气氤氲中，连时间都仿佛慢了半拍。薄涂荼将琵琶抱在怀中：“出来吧，蹲那么久，脚该麻了。”
话音未落，右侧的雪草丛猛地晃动，三道黑影如狸猫般窜出，手里的短刃在雪光下泛着寒芒。为首的瘦高个三角眼眯起，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不愧是前朝的明霄王，这点警觉性倒是没丢。”
旁边刀疤脸的男人往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急道：“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把他引到鹰嘴崖那边……”
“怕什么？”瘦高个不耐烦地打断，掂了掂手里的短刃，刀锋在指尖转了个圈，“不过是个被姒稚锁着的废物，我们还拿不下他？动手！”
薄涂荼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像尊悲悯众生的神像，他没看那三人。
“凡人，不该来的。”
指尖落下，琴弦震颤。
一曲诡异的旋律骤然响起，初时如温泉流水般悠扬，带着蛊惑人心的暖意，可转眼间便陡转急变，音符像淬了毒的冰棱，尖锐地刺入耳膜，又顺着血脉钻进识海。瘦高个三人刚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僵在原地，短刃依旧握在手中，他们的四肢像被无形的绳索捆死，连眼珠都转不动半分，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被那诡异的琴声碾碎，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曲《时停》终了，余音在石亭里久久回荡。三个不速之客保持着前冲的姿态，定格成三尊僵硬的剪影，连雪花落在鼻尖上都毫无反应。
石桌上那杯古树红茶已彻底冻成冰坨，杯壁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将琥珀色的茶汤封在里面。
“看够了就出来吧，” 薄涂荼的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扫，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顺便把他们三个交给姒稔。”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杯冻成冰坨的红茶忽然 “咔” 地裂开细缝，白霜迅速消融，琥珀色的茶汤重新泛起热气，袅袅地飘向空中，仿佛刚才的冰封只是一场幻觉。
亭后的雪松林里传来一声轻咳，姒远从树后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没掩饰住的震惊。他手里的马鞭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此刻正盯着那三个僵立的刺客，又看了看石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杯，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薄涂荼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滑过，一声清泠的泛音穿破雪雾，落在姒远耳中，抚平了他几分躁动。“姒公子觉得，本王这手功夫，比起宗室那些养在府宅里的术士如何？”
他抬眼时，金冠上的蝴蝶恰好颤了颤，翅尖的碎钻映着泉眼的金光，在眼底投下细碎的亮斑。
姒远喉头又是一动，讷讷道：“自然……自然是更胜一筹。”
“可本王毕竟是亡国之人。” 薄涂荼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苍凉，“在世人眼里，不过是姒稚掌中的玩物，随时可以丢弃。”
“就像你父亲，屈居于姒稔手下多年…到头来，不还是被猜忌，连兵权都要被一点点削去？”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姒远最隐秘的痛处。
“公子的处境比本王还差些呢。” 薄涂荼的声音愈发低沉，像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姒公子觉得，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
温泉的白雾漫进亭中，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那双眼显得愈发幽深。“薄氏虽已覆灭，却也有几分旧部散在民间，军中，更是有不少当年受过先父恩惠的老将。” 他缓缓道，指尖在琴弦上压出一个沉重的音，“若你愿与本王联手，本王可助你父亲除去监军的掣肘，让北疆军真正握在自己人手里。而你，也不必再做宗室脚下摇尾乞怜的狗。”
姒远的呼吸陡然变粗。他从未想过与一个前朝余孽联手，这若是被知道，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薄涂荼的话，又像带着钩子，勾着他心底那点不甘与野心。父亲常说他太冲动，可他分明看见，宗室那些子弟看他的眼神，从来都带着轻蔑。
“你……你不过亡国之辈，休要胡言！”姒远猛地拔高声音，像是要用愤怒掩盖心底的动摇。
薄涂荼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按。
“亡国之辈？” 他低笑一声，玉化的指尖划过琴身的凤纹，“若本王真是任人拿捏的，姒稚何必费尽心机将本王锁在晨星殿？修行者又何必派这些刺客来取我性命？”
薄涂荼低头，指尖轻抚过琵琶弦，一声清越的音淌出来，混着温泉的水汽漫开：“也不瞒你，本王皇姐此刻正在鹰嘴崖与修行者苦战。姒稚、姒稔明着是随驾冬猎，实则都在暗中协助本王的皇姐。”
他抬眼时，金冠上的蝴蝶恰好颤了颤，目光扫过姒远紧绷的侧脸，带着几分洞悉人心的锐利：“前朝旧部在暗处蛰伏，当今皇室在明处布防，两边都拼了命要保本王周全。想知道为什么吗？”
姒远的呼吸明显乱了，薄涂荼的话像一张网，层层叠叠罩下来，让他既心慌又忍不住好奇，这个红衣男子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薄涂荼却没直接回答，只是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听本王的话，本王助你到你想要的位置。届时，你自然会知道为什么。”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那玉佩是一块无事牌。
“公子衣裳未免太素了些，”他将玉佩抛过去，玉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这玉佩就当作本王给的见面礼吧。”
姒远下意识伸手接住，玉佩入手温凉，触手生润，底部有一只小小的蝴蝶。
“你想要我做什么。”语气里已没了方才的戾气。
薄涂荼指尖在琵琶弦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弦音不成调，却像带着钩子挠在人心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耍我？”
薄涂荼抬眸：“本王看起来很闲吗？”
姒远不语，默默将玉佩揣进贴身处，羊脂玉隔着衣襟传来温凉的触感，像块沉甸甸的承诺。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从接下玉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站在了薄涂荼这边。
薄涂荼看着他收起玉佩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你父亲老了，北疆军的担子，迟早要交到你肩上，之后的位置，你来坐吧。”没等他反应薄涂荼骑马去了鹰嘴崖。
姒远的呼吸猛地顿住，像是被这声弦音钉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嘴，喉间像是堵着团雪，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北疆军主帅的位置，父亲拼了一辈子才坐稳，薄涂荼竟轻飘飘一句话，就许给了他？
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薄涂荼已翻身上了那匹纯黑小马。火红的大氅被风掀起一角，扫过他的靴边，带着转瞬即逝的暖意。“走了。” 他只留下两个字，便轻夹马腹，小马打了个响鼻，四蹄踏碎积雪，朝着鹰嘴崖的方向疾驰而去。
火红的身影很快成了雪地里的一个小点，金冠上的蝴蝶在日光下偶尔闪过一丝亮，像枚被遗落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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