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江右没想到会大半夜接到庄峤的电话。
四下漆黑。这是A大附近的老筒子楼，声控灯长年坏着。
他摸索着把一支钥匙放进门口的铁皮牛奶箱里，手机就震响了。
摸索着走下楼梯，他接起：“怎么了？”
“你的拳击绷带在我这里。”
薛江右脚下险些踩空：“你说得好像绑架了它一样。”
“是，绑架了。会撕票。你来赎吗？”
庄峤似乎是在床上，声音很低，低笑带出胸腔的共鸣，响在耳畔令人心跳失速。
薛江右一手扶在墙面，不知道自己下到哪一层楼梯。
黑黢黢的，他看不太清，干脆停下来：“问问赎金先。贵不贵？”
“不贵。”庄峤停了停，吞咽两下，屏息问，“来我家陪狗狗玩飞碟怎么样？”
“……啊？”
“家里有只黑背，精力过剩，白天我不在，送去学校，学校都嫌。”
薛江右忍不住笑：“你家狗知道你这么说它吗？”又问：“它叫什么？”
“Darling。”
薛江右抠着墙皮的手指一下子僵住，呼吸发滞，莫名有些透不过气，空气里是旧房子的腐朽气息，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脚下踩着的地也开始变软，轻飘飘地往下坠。
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和庄峤讲一通毫无来由的电话，听对方在电话里说，Darling。
思绪阻塞，他迟迟发觉自己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了，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但其实才不到半分钟。
“你说什么？”他张了张口，嗓子发干地确认道。
庄峤道：“黑背的名字，达令。”说着轻笑一声：“小朋友，不会以为我在叫你吧？”
薛江右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语气地说：“我不是小朋友。”
“不是小朋友。仲係青头仔。”
薛江右疑心被骂：“什么意思？你不要欺负我不懂白话。”
庄峤又笑，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多可笑的事，薛江右无奈地抿了抿唇，警告：“我会去百度。”
“好了好了，不是骂你。”庄峤笑完了，问他，“来吗？”
“哪里？”
“来我家，陪达令玩。”
薛江右迟疑：“要等发布会的事情结束。”
“是明天？结束我去接你。”等了一会儿，庄峤问，“怎么不说话？”
薛江右抠下一块墙皮，指尖沾了粉末，他有点懊恼地想在黑暗里看看手上是不是脏了，却看不清。
见面的次数用手数得过来，相处的时日那么短，点滴汇聚成一股疑惑，而那疑惑在今夜分外明了。
像一点墨慢慢晕开在生宣上，每个纹理都发丝般清楚。
“庄峤。”他第一次很一本正经地叫了对方的全名，“你喜欢男的？”
薛江右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突然求证这件事。庄峤是他的老板。他再是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也不该贸然去逼人出柜。
被问得人则泰然自若，不仅没被冒犯，还笑了下，反过来质问，“你很关心我的取向？”
薛江右闭了一下眼睛：“对不——”
“我谈过男朋友。”庄峤语气如常地说，“但我也不是不喜欢女孩，虽然没有交往过，但是……你懂吗，有时候我对人的欣赏是无关性别的，就像欣赏一幅画，美就是美，你不会想到，这幅画是男是女。Love is love, after all.”
薛江右很长时间没说话。庄峤问：“你恐同？”
“不……”薛江右脱口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我在试图理解你的话。”
“那……理解了吗？”
“就是，不管男女，只喜欢好看的？”
庄峤：“……”听起来有点渣，且肤浅。不过……“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其实人本质上就是会被美的事物吸引。”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人的美学取向某种程度上会决定人的性取向？”
庄峤无语片刻，在床上翻了个身，抬手盖住眼睛，声音里有克制的笑意。
“我开始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小朋友。”
*
苏振康被金橡树组委会锤死后就一直神隐，狗仔拍到他离境去欧洲的机场图，各大营销号纷纷玩梗笑称老大哥在国内没脸混下去，估计这次是一去不回了。
与此同时，天英新人薛江右的首次“出道直播暨媒体见面会”行程在个人账号发布，引来注目。
毕竟此前薛江右其人只有照片流传在网上，还没真正露过脸。天英宣布签下薛江右后，也一直没有公式行程流出。
直播当天，薛江右没去公司，一大早就跟着越芸到会场准备。
暮色在露台涨潮，远处的南港码头有客轮缓缓停靠，南江的水映着珠紫色霞光一路连到天际。
薛江右立在落地窗前发呆，还在想昨晚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有点心烦地敲动手指。
他今日妆造齐全，衣饰精致。素颜已经足够惊艳，上了妆反倒不太察觉到区别，或许在镜头下才能分辨精致与更精致的界限。
“媒体都到了。该进场了。”越芸推开房间的门。
薛江右回眸，天幕晕染过的淡紫色便作了他身后布景，他整个人是朦胧的，让越芸不禁有一瞬失神。
“来了。”薛江右笑了一下，没有丝毫紧张。
这种从容一直持续到整场发布会直播结束。
媒体偶有稿件之外投机取巧的质问，都被他轻描淡写带过。
比如问他，你是不是和苏振康没谈拢钱，才跟金橡树奖举报他？
“举报太便宜对方，不适合我，诉讼好点。”
又比如质疑天英娱乐公布了与他签约的消息，还说会成立反侵权基金会来补偿，这些是不是炒作，之前视频流出后他频上热搜，是不是天英有计划的营销？
“如果为了到达正义，我想我不介意道路曲折。”
临到离场，有媒体不顾阻拦，抢夺话筒高喊：“你怎么证明文珍的确是你创作的，而不是公司在利用新闻热度捧你出道？一个视频而已，很难作为证据！”
越芸脸色微寒，正要开麦，薛江右抬手按住她的肩，朝那家媒体笑了一下。
“欢迎你举证证明自己的猜想。”
薛江右身长玉立，在近乎疯狂的闪光灯下，瞬也不瞬，仿佛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可越芸知道，那些面对闪光灯不眨眼、应对媒体的课程，根本还没开始。
“我随时恭候。”
他说完，转身离开小会场。
直播的手机仍紧跟着他侧脸。冠玉似的皮肤几无瑕疵，下颌轮廓温润却分明，眼中有光，笃定而清澈，在镜头下有种神降般不可侵犯的英俊。
【我随时恭候！啊啊啊啊啊哥哥杀我！】
【为了到达正义，我不介意道路曲折 [泪目]】
【错怪天英了！天英请好好照顾我们的好大儿！】
【薛江右反侵权基金会开我心窝里了[心]】
【天英大公司牌面！】
【小江小江，从今天开始由我来陪你一起走吧 】
越芸低头看弹幕，脸色从严肃变得放松，最后露出笑容来。
“这小子，比我想象中压得住场。”
越芸看着他走进酒店房间，坐到沙发上，在旁小声嘱咐：“再和直播间的粉丝聊半个小时，我们今天就可以结束了。”
“好。”
直播镜头一转，先是对着地面，然后被谁接过，下一刻，前置镜头里出现了薛江右的正脸。
【小江！】
【宝宝亲自掌镜诶！】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神仙视角】
“晚上好。”薛江右解开衬衫最顶两颗纽扣，慵懒地向后靠在沙发上。
新请的助理叫张维维，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帮他在茶几上摆好手机支架，薛江右说声“谢谢”，把手机放上去。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的全貌，分开的膝盖，被造型师卡得很细的腰身，还有优越的宽肩修颈。
他的神情很淡，称得上冷，和镜头下反差极大。
好像精分出来了另一个人。
*
AFTER音乐酒吧。
庄峤看着手机直播画面里的男孩，只觉他一脸被迫营业的生无可恋，忍不住撑着额头笑了声。
同时又觉得欣慰。这就是薛江右。
甚至不需适应身份上的转变，面对公众就能十足泰然自若，像个天生的明星。
吧台前，调酒师推来一杯茴香酒咖啡，庄峤没留意。
孔恕对他看直播看到入迷还笑出声来的行为异常不解，撑着吧台将大半个身体凑过去。
“是上回加微信那个？”孔恕看到那张给人冲击力极大的脸，突然明白了，“难怪你喜欢。”
听出些不对来，庄峤手指挡住屏幕，转过头扬了下眉：“怎么，你也喜欢？”
“不敢。”孔恕坐回去，喝了口龙舌兰，凉飕飕道，“你自己留着吧。家里之前有个要演戏的把老爷子气到住院就够受的了。”
庄峤有所耳闻：“被天英雪藏的那个演员？”
孔恕似笑非笑：“呦，你知道得挺多啊，没少用功吧。”
想起被自己拖着熬夜补课的贺敬之，庄峤清清嗓子：“一般操作，不用太惊讶。”
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茴香酒咖啡，庄峤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下大半，用更炽烈的知觉压下喉咙的痒意，低下头继续看薛江右的直播。
弹幕滚得飞快，他将手指放在留言框，想了一下自己要说什么。
账号是刚学着注册的，昵称山桥。
山桥是他开发的酒店及度假村品牌，因为显示账号已有人使用，就在后面加上了英文名Gil。
山桥Gil：【吃晚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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