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电梯上二楼,被带进卧房,迎面是强烈的、属于庄峤领地的氛围。
熏香的气味与庄峤身上的一致,壁上这次是货真价实的雷诺阿,层次分明的绿蔓延到小路尽头。在以胡桃木的黑褐为主色调的空间里,这抹深绿反而鲜明亮眼。
宽阔空间里不吝放入一架立式施坦威,凌乱的总谱堆叠在侧,有一页落到了旁边的黑胶唱机上。
“空军一号?”
薛江右眼神一亮,认出那是黑胶发烧友梦寐以求的唱机,走过去,用手指凌空抚摸过唱针。
“嗯,你喜欢?”
身后声音来得很近,薛江右蓦地转过身,手肘碰落了唱机上那页曲谱。
庄峤两手放在唱机底座边缘,薛江右猝不及防被困入两臂间,视线向上,仓促掠过庄峤滚动的喉结,最终眼神交汇。
空气潮热,他听到心跳鼓噪,响得惊人。
庄峤垂眼看他,眸子暗沉沉,没有任何后续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只是这样圈着他,隔着一点距离,甚至没有触碰到他。
“干什么?”他嗓音干哑,问了也没有得到回答。
今天问越芸时,薛江右不是一点都不明白,只是想确认在旁观者眼里,庄峤究竟是在做什么。
譬如刻下,这种沉默又是在暗示什么。
薛江右没什么经验地想,总不会答应留下住就意味着答应了别的。
他的思绪有些游离,紧张充斥着大脑,却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害怕。
庄峤是个家教很好的人,他从一开始见面就知道。
所以哪怕在这种情形下,对状况不甚明了的疑惑,反而胜过其它。
“你这个举动……”薛江右用那种近乎天真的眼神看他,很轻声地质问,“是出于什么动机?”
庄峤盯着他,露出感到荒谬的表情,屏息两秒,忽地弯下身子垂脸在他颈窝,笑出声来。
凌乱的呼吸烫在颈侧皮肤,激起一阵颤栗。
薛江右整个颈侧都被烫红了,头皮发麻,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喂——”
庄峤忍住笑抬起头:“作曲家是不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思考动机?”
“我说的不是作曲动机。”
“我知道。”庄峤压着上扬的唇角,语气有点一本正经,“我的动机就是,想抱你,但在克制,所以退而求其次。”
听到“想抱你”这种话,薛江右只是眨了下眼:“本质是……性冲动吗?”
“……”庄峤深吸一口气停住,接着,带嘲意地笑了一下,“我很想说不是。”
“我很符合你的美学取向?”
思及那天电话里聊过的美学取向与性取向的话题,庄峤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垂下眼弯起唇角。
没有这样就捅破窗户纸的。
只有薛江右这么直接,想要立刻揭破暧昧的本质。
庄峤无奈,眼神复杂:“你到底是怎么跟女朋友谈恋爱的?”
一退一进一来一往间都是情趣,他这样什么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女孩子真受得了?
薛江右将唇抿成一字,尽管在他怀里因为紧张而身体僵硬,说话的语气却还挺自然:“我是被告白的,恋爱不是我在谈。”
这话渣且离谱。什么叫不是他在谈。
庄峤无语两秒:“可你答应对方了。”
“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偿还一些东西。”
“……偿还什么?”庄峤一时意外,收敛笑意,表情渐渐严肃。
哪有把谈恋爱当做偿还的?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恋爱?
不算认真的话,分手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庄峤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完全是第三者的心态,有那么两秒,大脑一片空白。
二十几年来恪守的道德与礼法都被抛之脑后,家教浸淫下对爱与尊重的理念亦已崩盘,他像是整个人立在悬崖绝壁摇摇欲坠,只抓住脑海里最后一线清明。
他堕落了。
还堕落得很彻底。
——他居然想要做个第三者。
*
薛江右没想到自己会失言和庄峤说这些。
这样短暂的相识,他却好像已慢慢信任对方到了一个足以亮起红灯预警的程度。
他心里始终将庄峤当成贵人,从影城那天的初面开始,他的坏运气一下子结束了,之后人生逆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庄峤的出现,好比一只手替他拧开好运气的阀门,自此他所有希冀都变得有迹可循。
他无法对这只手给予的温柔置若罔闻。
哪怕,有时这温柔太像一个陷阱,会使他生出警觉和紧张,时时有一脚踏空的错觉。
薛江右咳嗽一声,改口道:“表达有误,不是偿还。是……感动。”
庄峤疑惑:“因为感动,你就和她在一起了?”
“嗯,她对我特别好,所以我就想,我当时答应她的心态,很大一部分是不想她失望。”
这也讲得通。
第一次恋爱的人,是会分不清爱与感动的区别。
庄峤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实在不甘心,勉强带笑问:“她怎么对你好的?”
“我没钱的时候,她就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给我地方住。我生病了她四处找医生给我治,我学东西很慢,她就一点点地教我,知道我喜欢音乐就请了很厉害的老师培养我……没有她,我现在可能什么都不会。”
“……这是亲妈还是女朋友?”庄峤愕然。
其实真正想问的是,这是包养还是恋爱?又怕太直接,伤了对方的面子。
那个女演员很红很有钱?还是他们认识很久了?
听起来像是从他上大学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可……看样貌,那个女演员应该没有那么老?
怎么都不太说得通。
庄峤疑心对方在编故事,可薛江右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眼睑跟鼻尖泛起薄红,不知是这会儿涌上来的酒意,还是真情实感的难过。
总之这抹红让他心脏都快停摆了,拇指抚上对方潮湿的眼尾,脸低下来,几乎抵着薛江右额头,完全是个哄人的姿态。
“要哭?别是喝醉了耍酒疯吧?”
“没醉,也没要哭——”薛江右牵动唇角,别开头,往后躲庄峤落在颊侧的手,“你……你离我远点。”
“别乱动,我就不碰到你。”
“你……”这他妈是耍流氓。
薛江右心浮气躁,攥住庄峤手腕,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地去触碰他。
掌心下的温度和想象中差不多,他往外推那只手,没用多少力气。
意料之中地,庄峤顺从地退后,打开手臂让他出来。
庄峤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手插在口袋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地看他。
“没醉。但你脸红了。”
“你看错了。”薛江右找回自己的呼吸,整个人都很热,走向浴室门口,“我想去洗澡。”
背影透着一股落荒而逃。
庄峤给他准备了睡衣和毛巾,进浴室帮他放上水,蹲在浴缸旁调试水温。
薛江右迟迟察觉到这不像是普通待客做的事,赤着脚走进来说:“我自己来,谢谢。”
“放个水而已。”庄峤瞥他一眼,“紧张什么。”
“我没有……”
再拒绝就好像坐实了“紧张”。
薛江右不愿示弱,只好靠在门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
放洗护用品的架子摆得很整齐,不是市面上见到的牌子,和在公司休息室里看到的香水是同系列的包装……用过之后,他身上会有庄峤的味道吗?
“水放好了,温度不够调这个。”
薛江右回过神,“哦”一声,侧过身让出路来。
庄峤走出浴室,跟他擦身而过,没有停留。
温度与淡香疏忽远了,他蜷起指尖,呼吸竟有一霎屏住。
洗澡洗了很久,不知怎地,意识比往常迟钝些。
换气扇嗡嗡低鸣,他靠在浴缸里,不知是蒸汽太饱满还是酒意上涌,太阳穴跳得一阵急过一阵,急促像会传染,蔓延到脉搏,汇聚到心口。
他向下整个人没入水中,出来时哗啦掀起水声,湿发紧贴着光洁额际,那种恍惚地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的感觉再度朝他袭来。
告诉庄峤他和简晴的恋爱是“偿还”时,他并没有说谎。
他心里的确将“答应恋爱”,当做一种交易,一种偿还。
这种摸不到边际的、虚无的东西,于他只剩下“有用”和“没用”的区别。
既然对简晴有用,那她就拿走好了,反正对他来说没用。
他当时想得那么简单。
因为他欠了简晴的妈妈康倪太多。
这么多年他都不会对简晴说“不”,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偿还——偿还简晴的妈妈。
或许康倪其实根本不用他偿还。
但他如果想和简家真正切断关系,又好像必须要还清康倪给他的一切。
要……怎么还呢。
要怎么才能够真正还清楚,两不相欠,然后他才能够重新出发。
好难啊。
薛江右抬手,狼狈地抹了把脸,再度没入水里。
让他忘掉一会儿吧。就一下下。
就让他在这座仿佛存于画中的公馆,短暂地做一夜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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