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江右迟疑了一下:“没有躲着。”
“但是不回家。”
“那是……简家。”
他说完,没再看简炀,想起什么似的,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黑卡抽出,递到身侧。
沉默蔓延着,如递卡的手一般僵持。
简炀笑了一声:“这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
顿了顿,他吐出烟雾,很慢地说:“你不会撒谎,江右。”
简炀轻声问:“你想起什么了?”
捏住黑卡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仍无人接收。
薛江右没有表情地将卡放在座位空处,收好钱夹。
简炀声音里带着游刃有余的笃定:“你回了A大附近那套老房子。你想起什么了?”
原来已经被简炀发现了。
“没什么,就是有天路过,觉得很熟悉,忽然记起来以前我和我……爸妈住在那里。”
薛江右说着弯了下唇角,略偏过头,眼神澄明无害:“简叔叔很怕我想起别的什么来吗?”
简炀温和而带着某种悲悯地看他:“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再受什么刺激。毕竟你小时候伤了脑袋,连书都没法读,更别说正常上学。要不是康倪一个字一个字教你,帮你练习……”
“现在可以不必担心。”薛江右又轻又快地说,“我一切都好。”
简炀轻笑一声,下巴扬起,喷出的烟雾弥漫在他脸上,像是刻意的羞辱。
“简家把你养大,你叫了我十三年叔叔,现在翅膀硬了,想自立门户……”
微妙地停顿两秒,简炀压下语气中的愠怒。
“还去问墓园的人怎么把墓迁走——那是你妈妈的墓,你要迁到哪儿去?”
“安城。”
“……什么?”
“我妈妈老家在安城。我外公外婆都还在世。你们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
“那是因为……”
“不重要。”薛江右笑了一下,是真的不在意,既然简炀已经说破,他干脆讲明,“我想把我妈妈的骨灰迁回老家,可以吗?”
简炀静了一会儿,似笑非笑:“你不动我给你的卡,用什么迁?”
“我找到工作了,会赚到钱。”
简炀对着他这副半死不活油盐不进的样子,也生不起气来,只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烦躁,还有隐隐的不安。
他不置可否:“下个月康倪生日,你回家再说。”
薛江右低下头,没再说话。
库里南在南江边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地方,把薛江右放下。
蒋南烛并没有抽烟,在原地来回打转,瞧见人回来立刻迎上去,张了张口,却没说话,等库里南开远了,才急吼吼问:“你跟简炀什么关系?”
“前监护人。”说完,薛江右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那是简炀?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稀奇
蒋南烛看着就是个富家少爷,简家也是上流门户,简炀又是云康董事,简沛的亲弟弟,他们在社交场上打过照面实属正常。
蒋南烛面露惊恐:“干……干爹?”
“爹个头啊爹!”薛江右简直无语,“只是监护人。我妈妈当时没有监护能力,签字委托的。”
蒋南烛完全没想到这一层,目瞪口呆半天,“那你……看到他怎么那副表情?就跟……”
绞尽脑汁地抓了抓头,忽然灵光一闪:“就跟你以前吃饭那表情一样!咽药似的!”
薛江右转身扣住栏杆,南江映着冬日云淡天高,粼粼波光随风吹皱,一层层荡远了。
“你试过……梦里的事变成真的吗?”他很轻地开口。
“我有天做了个梦,梦见我小时候跟父母一起住在A大附近的职工楼,三单元四零二,特别清楚。”
“后来我去找了,发现真的有这么个地方,三单元四零二,备用钥匙放在牛奶箱里,跟梦里一模一样。我进去,发现那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而且应该是有人上门打扫过,不然不会维持得那么干净。”
“跟梦里一样……”蒋南烛疑惑地抓到了重点,“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薛江右眼神略有失焦,看着水面发呆:“八岁之前的事情,很少有人能记得很清楚。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不记得也正常,而且我那年还摔伤了头。”
蒋南烛若有所思:“你小时候住的地方,简炀不知道?他没跟你说过也没带你去过?”
薛江右摇了下头:“但我怀疑有人定期打扫是简炀安排的。”
蒋南烛莫名地有些汗毛倒竖,又问:“你妈妈为什么签字委托他做你监护人?”
“大概因为她在海市没什么认识的人吧。我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生病住院。简炀跟我父母是A大的同班同学,据说关系很好……”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平静地勾了勾唇角:“但这‘据说’,也是简炀告诉我的。”
蒋南烛无语住了:“这么一听,真他妈挺怪的。”
哪儿哪儿都透着诡异。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就是那种失真的感觉。”薛江右说,“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假的。在逻辑上很多事无法闭环,错漏的信息一点点堆叠,把你原本习以为常的世界挤压得很扭曲。”
“我不想陷在那种失真里,所以一成年就立刻自己出来了。”
蒋南烛安静地听着,认识快三年了,他们从没有聊过这么深。
“我方便问吗?”蒋南烛忽然皱着眉说,“你妈妈一直生病住院,是什么病?”
这次薛江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爸去外地上山考察龟趺,遇到暴雨和泥石流,连尸体都没找回来。我妈妈知道后就突然……精神不太对劲,后来就住院了。”
“这也是简炀告诉你的?”
薛江右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脸色惨白。
他苦笑了一下:“是,这也是简炀告诉我的。”
蒋南烛凑过来握住他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弟弟,我有个不负责任的猜想。”
“七八岁的小孩怎么说都会对家有点记忆的,而且父亲怎么去世,母亲怎么住院,你也没有印象。”
“有没有可能,你一直在忘记一些让你冲击比较大的事情?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医生?不是非要想起来什么……而是我觉得这样可能对你比较好。”
“从我认识你,你就好像对世上任何事都没什么欲求,人要是连东西都懒得吃,这真的……不太对劲。”
薛江右怔怔看着蒋南烛,良久。
“一个人会忘记,也许就是因为他其实根本不想记起来。”他没什么语气地说,“你说我对这世界没什么欲求,的确……我甚至也不太好奇我忘记什么了。”
“我就只是,想离简家,离简炀远点。”
蒋南烛急道:“你这是逃避。”
“可能吧。”他笑了一下,拨开蒋南烛的手,“我们回去吧,有点累了。”
*
回到家,薛江右脑袋空空地在简易工作台前坐了一会儿。
拉出MIDI键盘,想了想,又推回去,转而从右手边抽屉拿出一页空白线谱。
笔筒里一堆铅笔,拨了拨,笔尖都是秃的。
他叹口气,拿出卷笔刀削尖笔头,才慎重地在线谱右上角空白处写下编号。
JY.62 \"Coup de Coeur\"
Nolan留给他的功课。目前为止第六十二首作品。
笔尖毫无阻滞地在首行写下一个巴赫动机,接着,他停下来,看着这四个再熟悉不过的音符,好半天没动。
——人生的主题。
什么才是人生的主题?
越芸的电话进来,他开了扬声器,继续写谱。
“你在哪?庄总那儿?”
“……在家。”
“呦呵?”越芸讶然,“很好,继续保持分寸。太容易上手,他们那种人就觉得没意思了。”
“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越芸脑子里还是一如既往装满不和谐的废料。
薛江右一心二用,笔下开始给动机作变化,然后打开电脑连上MIDI,弹了两声。
越芸听到琴声:“你在写东西?”
“随便写写。”
Nolan留给他的交响诗功课不是短时间能完成,少则一年半载,长的话写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无所谓跟不跟越芸交代,对方也未必听得懂。
越芸迟疑:“本来说好了给你两天假休息调整的,但是吧……”
“直接说。”
越芸:“……临时接到个邀约,觉得还不错,想问问你什么想法。”
“什么邀约?”薛江右停下笔。
“有个上星综艺《今夜不插电》,节目定位是乐团原创社交竞演真人秀,嘉宾定差不多了,没想到被人放鸽子,现在急着找人补位。”
“你放心,是正经做音乐的班底,出过挺多爆款音综。而且这次邀请嘉宾的要求也特别高,光有流量不行,得有真本事,比如你这样的——他们看了新闻,也听了你的作品,觉得你不错。”
薛江右皱了下眉:“流行乐我只做过编曲,没正儿八经做过原创。”
“我知道——”越芸不以为然,“你交响乐都写得出,写首口水歌不是小意思?”
流行乐一页旋律扔进交响乐总谱里头,那真是九牛一毛。
见薛江右不说话,越芸连忙补充:“再说人家是组队创作的模式,大家到时候都有分工,你可以只负责编曲和乐器,这不是讲究合作么。”
安静片刻,薛江右慢条斯理问:“我要是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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