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峤隐约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淡笑揶揄：“你想睡客卧？”
薛江右也顾不得要装B的计划，视线飘忽，心虚道：“有雷声。”
“德彪西会把雷声盖过去。”
“定音鼓也有点像在打雷。”
“作曲家歧视定音鼓啊？那怎么配器？”
“你……”薛江右气结，面无表情道，“把音响关了吧，不要德彪西了，你走。晚安。”
松开拽着衣摆的手，爬上床，掀被子钻进去，闭上眼，一鼓作气。
床头灯“哒”一声暗去，德彪西停在了第三章《风与海的对话》前，定音鼓的震音尚未开始描摹海平面激荡的雷声，四周便陷入寂静。
他紧闭双眼，神绪空茫地攥着被沿，房间里没有庄峤身上的淡香，只余一种微凉的、清冷的古法香，安静地在卧香炉中焚燃。
久久没有脚步声，他想，庄峤还没走？
还是已经走了，只不过他没听见？
步声轻成这样？也不至于有踏雪无痕的轻功吧？
下一刻，身侧的位置骤然陷落，有人窸窣地上床躺下，隔着被子将他揽住。
薛江右呼吸一滞。庄峤的手臂拦腰搭着他，有种令人感到安心的重量。
“等你睡着我再走。乖，睡吧。”
薛江右沉默片刻，扯了扯被子，掀开一角：“你进来。”
庄峤：“说话要说完整。”
薛江右：“……你进被子里来。”
庄峤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接着，被子一动，温热的身躯贴过来。
薛江右侧过身，钻进庄峤两臂间，额头抵着胸口，一手搭在对方腰间，攥住了睡衣布料，不动了。
庄峤本能地抬手将他环住：“你真是……”
薛江右：“怎么？”
庄峤：“磨人。”
薛江右：“不好吗？”
庄峤：“……那倒没有。”
薛江右满意了。
静了一会儿，庄峤以为他睡了，屏住呼吸，试图翻身平躺，才动了一下，就听到他问：“你睡不着？”
“讲点道理。”庄峤僵住，无奈地笑一声，“这样抱着你很难有睡意。”
大脑皮层只会越来越兴奋，再反应到生理体征上。
他想，自己是造了什么孽要在这里受刑。
他心里的挣扎，身体的情动，薛江右像是全然不知，又或许知道，但是装作不知道，仍是那副在外人面前不曾得见的依恋姿态，蜷在他怀里，呼吸一下又一下，均匀地吹拂着他心口的位置。
庄峤正开始在心里默诵博尔赫斯，薛江右忽然问：“你没有什么害怕的吗？像打雷之类的。”
他愣了一下，居然认真思索起来。
“我不能潜水。”
薛江右讶然：“可你那么喜欢大海，还玩帆船。”
“是，但我出海从来不会去潜水。”
“深海恐惧？”
“可能是因为我差点死在海里。”顿了顿，庄峤说，“大概十六岁那年……我放春假回港，跟我哥出公海参加游轮派对，然后出事了。”
“出事？”
“嗯。我喝的饮料不太对劲，很快就意识模糊，不知怎么掉进海里。船上很乱，没人注意。当时我哥有一个很得力的助手——也是他的住家管家——划救生船把我拉上来，跟着把我绑到一艘游艇上开走了。”
薛江右感觉像在听一个离自己很遥远的故事，还是可能会在电视剧里演的那种。
“……然后呢？”
“我意识到自己被绑架后，因为药物的关系晕过去，后面发生的事情不太记得，听我哥说，当时管家打给他勒索一亿港纸，他觉得这个价格很侮辱人。”
薛江右：“……”
庄峤轻笑一声，接着道：“我哥很快就带着人找过来，管家急着逃走就把我扔进海里，幸好蛙人队比较厉害，把我捞上来了。之后我在医院昏迷了三天才睁眼。也算是惊心动魄。”
薛江右还处于震惊里：“那个管家为什么……”
“他有赌瘾，欠的高利贷连利息都还不起，讨债的逼他卖老婆，要么就剁手赔命……他走投无路。”
“你哥不知道？”
“在那之前完全不知道。可能知道他赌，但没想到欠那么多。我哥事后一直很自责，觉得没保护好我。”
薛江右忽然想起他山上那栋公馆没有任何住家管家和佣人，“所以你去哪里都带着董昌，是因为这件事？”
“让我哥安心罢了。他到现在都有点神经兮兮的。”
“可是……”薛江右若有所思地说，“一般人经历这种事之后，肯定会有点恐惧海吧，我指，有点创伤后遗症那种。”
“是。”
“你也会应激？”
“我也是**凡胎，当然会有。”庄峤失笑，无奈道，“但我不太喜欢恐惧的感觉，所以我逼自己面对，去学帆船，出海，游泳……当我开始享受帆船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大海不再恐惧了。”
“……是不恐惧了，你甚至实现了住在悬崖上看海。”
“听过那种说法吗？一个人总是在死亡的——当他不能够有新的感受和发现，只能机械性地重复什么的时候。”庄峤很温柔地撸了撸薛江右的头发，“所以，与其未来几十年都不得不重复同一种恐惧，倒不如我先越过它，这样我才能获得新生。”
薛江右安静了好半天才开口，黑暗里，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你觉得忘记算不算一种‘越过’？”
“嗯……”庄峤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对我来说可能不算。”
“那算什么？”
“或者‘逃避’更恰当些。”
话音刚落，薛江右搭在他腰间的手蓦地缩回去，庄峤眨了眨眼，跟着，怀里的人翻了个身背对他。
“不说了，我要睡觉。”
庄峤懵了两秒，失笑：“又哪里得罪你了？”
薛江右装死不吭声，好像真的睡过去了似的。
庄峤无声叹一口气，展臂把人拦腰捞回怀里，令对方脊背紧贴在自己胸口，才闭上眼，轻轻说了句：“晚安。”
睡到后半夜，庄峤被一连串不间断的惊雷吵醒。
阵阵雷声轰鸣，像要响彻整片天空。
庄峤皱了下眉，等雷声渐弱后，听到身侧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妈妈”。
接着，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剧烈到近乎痉挛的程度。
他一霎困意全无，迅速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薛江右一手揪着被角，一手防御性地搁在胸口，呼吸一阵急过一阵，脸色煞白。
心紧张到发麻，庄峤跪到他身侧一面抚摸着头发安慰，一面试图将人摇醒，等薛江右终于张开眼，茫然地看过来，他才蓦然松了口气。
后知后觉地，脊背出了一层薄汗。
庄峤垂首，在薛江右满是汗珠的鼻尖上吻了吻。
“你吓坏我了宝贝。做噩梦了？”
薛江右双瞳失焦地仰面看着庄峤，很久都没说话，突地，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眼里慢慢有了光。
“啊……”看到庄峤，薛江右紧绷着的情绪明显放松，他伸长手臂，勾住庄峤的脖子，声音哑得不行，“是做了个噩梦。”
庄峤把人捞到怀里，面对面地坐在床上，轻轻拍着他后背。
“梦里发生什么了？”
“……就一些作曲系标配。”
“……那是什么？”
“回课没练琴，音乐作品会跪着也求不到乐手，好不容易凑齐人又发现总谱全是错的……”
庄峤抱着他低笑：“这也太惨了。”
薛江右跟着笑了两声：“是啊。”
庄峤慢慢收敛笑意。因为被抱在怀里，薛江右看不到他复杂的眼神和锁紧的眉心。
又沉默片刻，薛江右问：“几点了？”
庄峤看向壁上挂钟：“三点半。”
“我去书房写谱。你继续睡。”
薛江右要下床，庄峤搂着他没放：“还能再睡几个小时。”
他摇摇头，推开庄峤下床：“我醒了就睡不着，正好现在有想法，怕一会儿忘记。”
庄峤沉默两秒，跟着起身：“我陪你。”
薛江右按着肩膀让他坐回床边，眼梢弯起，居高临下地跟他对视：“别，我写谱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
书房灯光醺黄，是他熟悉的那种庄峤偏爱的光线。
写了三行的缩谱摊开在桌案，铅笔沉默地在上面戳出点点点。
破天荒地，他的草稿里第一次先记录下文字画面，而不是动机或乐句。
【勃艮第红沙发，雷雨天】
以及，沙发上苟合的男女。
他垂下眼睫，攥着铅笔的动作无意识越来越用力，直至指节发白，掌心与手指都泛了潮意。
突地指腹打滑，笔尖失控地刺进掌缘。
“嘶——”
他蓦地回过神来，松开用力过度的手指，铅笔沿着桌案骨碌碌滚落在地。
掌缘被戳出一个点，破皮的边缘泛着笔芯的灰黑，血珠倏地沁出来，他胡乱抽出一张乐谱，在空白的背面拭去血迹。
莫名地，脑海中浮现出蒋南烛的话。
——“弟弟，我有个不负责任的猜想。”
——“七八岁的小孩怎么说都会对家有点记忆的，而且父亲怎么去世，母亲怎么住院，你也没有印象。”
——“有没有可能，你一直在忘记一些让你冲击比较大的事情？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医生？不是非要想起来什么……而是我觉得这样可能对你比较好。”
或许蒋南烛是对的。
他应该试着去想起来。
就像……庄峤直面对大海的恐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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