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深夜竹动时，白鸟飞掠芦苇荡，在月亮崖边上的桃树上停憩。
“我想做那只白鸟。”俞妙琼轻声说，她夜半敲响了沈微的门，而万聊息很自然地随她出去。
万聊息踩着竹叶，竹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我飞过月亮崖，从月亮崖掉下去。掉下去的时候，我想，我要死了。”俞妙琼说，她似乎陷入某种柔软的回忆，唇边挂着笑。
“他救了我，托住了那只白鸟。”
“然后呢？”按照常理来说，这是故事的开头。万聊息想知道过程和结尾。
“白鸟问他，你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想要什么？”白鸟说，白鸟其实什么也没有，所以希望他能给一个白鸟可以做到的。
比如撷来一颗漂亮的小石头，比如去采一枝漂亮的花……
他拢着袖子，眉眼很温和，他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是救了你，你不欠我。”
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因为人都是讲究救命之恩的。
白鸟有一双巧手，做得了白茫城中最好的花环。他不要，她非要给，爬不上去，就垫石头。他每天都能有新的花环。
他没有忧愁，成天都是笑眯眯的，拢着袖子，偶尔变作一枝芦苇，静静地立在河边。
“你怎么总是在这儿？”白鸟一把抓住了他。
“我不总在这儿，是你总能找到我。”他被抓在手里也不挣扎，和她说，“太阳要落山了，你快回家吧。”
“今天是白茫城的大日子，她们都回家了。”
“我没有家。”白鸟说。
“……你的亲人呢？”他顿了顿，问道。
“我没有亲人。”白鸟说。
“……原来这样啊。”他又沉默下来，当一只没有想法的芦苇。
等到了太阳落下去，天边最后的光都被芦苇荡吞没，远处的城中放起了烟花。他才变作人，坐在她的旁边，“这没什么不好。至少以后会比别人少一些难过。”
白鸟转头，黑黑的眸子盯着他，道：“你真的很不会说话。”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白鸟在芦苇荡中待了一夜，也没人来找她。原来，她真的是一只孤鸟。
“你为我，每一天，折一枝桃花。”他也陪她坐在月亮崖边，指了指旁边的桃树。
“你在为难这课树吗？”白鸟转头看见那棵干瘦的桃树，“活在悬崖边已经很难了，我还要去折它的花。”
“况且，它不会开花吧。”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要一枝桃花，并且很笃定地道：“它会开花的。我只要一枝。”
白鸟第二天来看的时候，那棵干瘦的桃树真的开花了，但是只开了一枝，悬崖边上一点不明晰的粉红。
她想，就折给他吧。
“我觉得你很孤单。”白鸟道，把桃花放在他的手里，也不管他说不说话，“但是没关系，我也很孤单。我们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他只是块石头，一个会枯木开花的石头。
白鸟颇得他的真传，去摘花的时候，顺手捞了一只猴子。
一只鸟，一个石头，一个猴子。
“鸟飞走了，石头没了，猴子还是猴子。”俞妙琼说。
“为什么想做鸟？”万聊息问，妖怪修炼都要先修人身，然后修行。俞妙琼倒反天罡，想从人变成一只鸟。
“因为可以飞很远，也可以停很久。”俞妙琼道：“而且鸟活不长，不会难过。”
夜色中，月华如水，至清至明，竹叶纷飞，将地上都铺了一层接一层。原来，思绪也是一层又一层。天地造物，如此玄妙神奇。枯木生花，云销雨霁。
万聊息回到屋子。沈微正捧书细想，屋子中隔了一道屏风，琉璃灯的光彩将沈微的身影照在屏风上。
万聊息不惊动他，自己坐在一旁的桌子边想方才俞妙琼的话。
“白鸟飞了，石头没了，猴子还是猴子。”
“一个石头，两个妖。”
万聊息将这两句话拼在一起。猴子还是猴子，石头也是石头。能让枯木生花的是石头，而非是现在的猴子。石头救了俞妙琼，俞妙琼救了猴子，石头已经没了。所以现在占据石像就是猴子。
白鸟飞了，或许就是俞妙琼曾经出去过，现在又回来了。
白鸟飞回来，是为了石头亦或者是什么。
沈微转头看向万聊息，这面屏风是今日洗澡的时候用的，现在没有收回来，就这样摆着。
沈微的动作幅度太细微，万聊息又没注意到，他就这样看了许久。他看见她的侧脸像是河流，坐着的样子像是巍峨的山脉。有一些人，就连屏风上的剪影，都让山川湖泊具现。
从前梦作鸿鹄，如今薄纸剪影。
看的入神，手上的书掉在地上，吓了沈微一跳。
“怎么了？”万聊息问，起身过来，转过屏风看见沈微正弯腰捡地上的书。
沈微看到她，就忍不住面红，心中的情意让他脸红，让他不知所措，他道：“没什么。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俞妙琼和我说的话。”万聊息把那段话重复了一遍，加上了自己的想法。
“人说话半真半假，她以前说的未必都是假的。”沈微把书合起来，道。
“如果串联起来，就是俞妙琼坠下悬崖，被石像所救，俞妙琼救下猴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猴子寄身在石像中，之前的石像不知所踪。”万聊息道：“俞妙琼为了石像，离开了白茫城。可能找到了办法，也可能出于别的原因就回来了。”
“猴子来到俞妙琼家中，又和逢君争斗，都是为了俞妙琼。”
“她们的关系，远不是表面这样的。”
沈微听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俞妙琼说，猴妖无故出手。然而非不得已，妖是不会和修仙者交恶。”
“她隐瞒了。”
“已经不重要了。明天就都会知道了。”万聊息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桃花上。
沈微将这几枝桃花特地放在玉瓶里放起来，也不修剪，别有野趣。
“那个石像，也能枯木生花，很难得的纯善，天纵奇才。”万聊息有些可惜道：“若是还在，必然能成为守护一方山神。”
“两妖无法共存。”沈微道，“是不是猴妖做了什么才让石像消散。”
山神到底不是神，只是妖。
一方过度良善，一方妖性过强，必会存在一方吞噬一方的同类相食。
这在妖中很常见。
所以，俞妙琼的目的，可能就是杀死猴妖，换回石像。
“她一个人，怎么杀得了妖？”沈微为这样的想法感到震撼。
“借刀杀人。”万聊息道，“借逢君的刀。”
俞妙琼救了逢君，于情于理，逢君都会帮其杀了猴妖。可是，俞妙琼也无法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在没有逢君的前提下，她就还有另一个办法。
两个杀法，总有一个能成。
招招都是冲着要杀猴妖去的，半点不留情，也绝不心慈手软。
那，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俞妙琼谋算之深，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她简直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万聊息赞叹俞妙琼如机甲械具一样巧夺天工的算计。
“她是为了还恩吗？”沈微问，他觉得俞妙琼做了这么多，应该是为了还石像的救命之恩。
“我觉得不是。俞妙琼不是这样的人，她是为了自己。”万聊息的眸子里倒映琉璃灯繁复华丽的纹路，光彩熠熠，“猴妖毁了她，她就会毁了猴妖。”
“猴妖不知道她和石像关系匪浅吗？”沈微想，桌上的琉璃灯静静地流淌着光彩。
“猴妖自大，又或者俞妙琼能忍且演技很好。”万聊息道，当初她们回来，在俞妙琼家中闻到的猴妖气息，那气息很平淡甚至于甜蜜，猴妖没打算伤害俞妙琼。
猴妖自大，自以为将俞妙琼可以当做戏耍的玩具，实则线一直在俞妙琼手中。那根线绑着猴妖的喜怒哀乐，叫他只顾着生气恼怒，反而忘却了俞妙琼的真实意图。
万聊息带着沈微去了隔壁的房间，现在大家都知道两人住在一块。干脆将城中的逢君安置在了中间的房间。
逢君拉开门，侧身让开，“万掌门，沈微仙君请。”
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四个板凳，空荡的简直不像有人居住在这里，就连床上的被子都不曾掀开过，
大有一副马上提剑离开的样子。
万聊息看了一下他的脸色，道：“修炼滞住了。”
逢君揉了揉眉心，他长得很温和，尤其是眉眼一块，就算皱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让万掌门笑话了。”
“坐。”万聊息道，她实在不懂逢君为什么偏要站在一边。
逢君不肯，道：“岂能与万掌门同坐？”
万聊息算是见到了比沈微更守规矩的人了，难免怀疑无上宗教孩子的时候，都是这样教导的，所以脑子都变成古板榆木，转不起来，可不就容易无心无情。
那卦象，实在是很准。
她也懒得再说，沈微看到了逢君这个样子，自己都转头，多看一眼都觉得五脏六腑都尴尬得痒起来。
“我问你，猴妖攻击你，是不是因为你与俞姑娘有逾距之举？”万聊息问的干脆，沈微曾经说过，猴妖和逢君对俞妙琼都有倾心之相。
若是故意刺激猴妖，猴妖暴起，也是常理。
逢君的面色一下僵住，木柱子一样，似乎马上就能替俞妙琼充当房子正柱了。
“是我心怀僭越之心。”他说话，字是一点一点憋出来的，难为情又直率。脸上却很苦恼，被万千烦恼丝都缠住了，找不到南北东西的茫然。
俞姑娘仅仅是过来，面带笑意地摸了一下长剑，他就生出了荒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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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想做一只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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