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拉斐拉，她回到卧室一寸挨一寸地检查被子和枕头。
虽然她用所谓被子上有血从拉斐拉口中轻易地骗出了真相，现实却是整张床上找不到丝毫血渍。谨慎细密是宋辰曜一贯的风格。他不想她知道他中了枪，因为不想她愧恨自责。她咬着嘴唇，心中忽而苦涩，忽而甜蜜。
类似的事，还有别的被他隐瞒着吗？飘忽的一缕杂念刚混入她的思绪就被挤没了踪影。
万幸的是拉斐拉没有死板地信守诺言。如果不是拉斐拉真心替宋辰曜着想，并且对她也寄予了同情，一旦回到澳门，甚至不等回到澳门——以她昨晚形同死灰的心只怕撑不了那么久，她就要离开宋辰曜远赴英国。天各一方，也许永不再见。
万幸！
误会解开了，一切都来得及。她有长达一生的时间来好好爱他。
床边有把古朴的橡木椅，肯定是他昨夜坐过的。她长时间地触摸着它，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下的体温。
这个房间在漆黑的夜里灯火通明。庄园里的人，宋辰曜的人，一组组压低的交谈声纷杂难辨。光线被进进出出的匆促身影分割成无数乱晃的扇形。只有两人动也不动。一个是床上神志不清的她，一个是床边眉头紧蹙的他。
罗莎奶奶为他缝合着伤口，嘴里碎碎念：“年轻人，为什么不去医院，偏要为难我这个兽医？”
他笑而不答，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轻柔地按摩她的腹部。
大脑凭借迷蒙记忆生成的影像令她热泪盈眶。然而这回她仰起了脸，没给眼泪掉下来的机会。
她平静地铺好床，又在对面靠墙的五斗柜顶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没有未读讯息或未接来电，手机只是看起来特别锃光瓦亮，似乎被细致地擦拭过。没错，是被擦拭过，因为屏幕光洁如新。她用力地闭了一下再度潮湿的双眼，将窗帘完全拉开。
失望的是，栈桥在庄园西面，她望不见。
昨天黄昏的雪没能在屋顶和树梢留下痕迹，但是遍布乌云的迷蒙天空以及被风吹皱的灰暗湖面，昭示着一场规模更大的降雪。不，大得多——她手机上收到了当地气象预警，24小时之内将有暴雪。
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颏，凝望头顶透出肃杀黑气的云层。
太阳就在那儿，即使位于她的视野之外。正如宋辰曜的爱，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早已萦绕在她身边的空气里，仿佛看不见的防护罩。
她把椅子移到圆桌前，面朝窗外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喝粥。
下午，最迟傍晚就能见到宋辰曜，她希望自己在那以前至少在表面上恢复了元气。
酸奶、火腿、奶酪，它们和鸡茸粥可说是半点也不搭，但是为了营养她尽可能每样都吃一些，吃的时候还细嚼慢咽地倍加小心，生怕给惨遭打击的胃带来新的刺激。
吃完饭，她把餐具收拾进托盘端到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拐进了浴室。
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很难相信一场烂醉能把自己搞得如此苍白。
怎样补救呢？她揉搓着紧绷的面颊，想到了手提包里那管久未使用的口红。
Peekaboo躺在客厅沙发的一角，旁边就是她的行李箱。拿出口红，她又从箱子里翻找出要换的衣物，然后将箱子关好竖起来，再把Peekaboo挂在拉杆上，方便随时出发。
脱下棉睡裙的时候，她回想起拉斐拉刹那间的眼神，马后炮式地羞红了脸。昨晚十有**是拉斐拉替她换的衣服，因为几乎看光了她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所以表情才不自然吧？
车祸造成的淤青很顽固，目前只退下去四五成。值得庆幸的是两条胳膊基本上消了肿，不再像两根大萝卜，她钻进自己从澳门带来的紧身毛衣不成问题。
室外气温摄氏4度。稳妥起见，她把羽绒服先穿上身，暂时不拉拉链，手机随手揣进侧边的隐形口袋。
她刚刚拉开房门，手机就在羽绒服里开始振动，掏出来一看，是陆思嘉要求视频通话。她摸了摸胀痛的太阳穴和过于滑腻的颧骨——口红能起的作用可不单纯是让嘴唇红润，觉得还是四平八稳地在屋里接听比较好。
“思嘉。”她在沙发上对着镜头展开甜蜜笑容。
“嗨，亲爱的。我们都好久没联络了。”屏幕上可爱的圆脸撅起小嘴，背景是办公室。
“是啊，好想你。”
“我更想你。”有轻度近视却不爱戴眼镜的陆思嘉凑近屏幕，露出了惊奇的表情，“澳门这么冷吗？你也穿羽绒服？”
“哦，我正打算出门。你等等。”她把手机搁上茶几，脱掉羽绒服后再重新用右手举起来。
“你的屋顶？”陆思嘉眯起眼睛问：“你在什么地方？”
她望了一眼屋顶用真鹿角做的吊灯，三言两语地告诉对方自己随老板来西班牙出差，由于行程特别紧并且不确定能否去巴塞罗那，也就没有主动联系。
“那你如果到巴塞（注1）必须以及务必要抽时间来见我！五分钟也行！我对你的思念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你不会任由它泛滥成灾吧？”陆思嘉对牢镜头撒着文艺范的娇。
“必须，务必以及必然！”她知道自己非答应不可。
“真巧，我那个帅出银河系的表叔也来了西班牙，还跟我大哥约了周末在巴塞见面吃饭。你要是正好赶上就完美了，我介绍你们认识，主要是让你见证一下他有多帅。话说，周年酒会上我看他对你挺有好感的。”陆思嘉的热忱就快要从听筒里蒸腾而出了。
她笑一笑，“公主殿下还是赦免了小人吧。实在对帅哥没兴趣。”
“行吧。等你知道他是谁，可别怪我不给你机会瞧瞧真人。”陆思嘉耸耸鼻子，两秒过后神情忽然凝重起来，“我刚跟帕特里克吃完午餐。他不是在网上始终搜索不到与你父亲中英文名相符的信息吗，今天他有了新的思路。”
“什么思路？”因为把手机握得太紧，她指节生疼。
“他说你父亲可能在离开澳门后没有使用本名，所以才找不到线索。他计划将你父亲的若干特征都做成起始点，用爬虫技术在互联网上进行抓取，然后用AI进行解析。”陆思嘉表情活泼地皱了皱眉，“你别问我什么是爬虫和抓取。我是门外汉。”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感觉他这次很有把握，所以才告诉你，但是你别抱百分百能行的希望，免得太失望。”陆思嘉心疼地叮嘱她。
她浅淡地笑了笑，“放心。这么多年，对于失望我早就习惯。替我多谢帕特里克！谢谢他这样用心地帮我。”
“不用谢啦！就算我不是他女朋友，只要告诉他你找你父亲找了十四年，他也会乐意帮忙的。你不知道吧？他们那些搞IT的对阴谋论和扮福尔摩斯情有独钟。”陆思嘉兴奋得有点刻意。
“福尔摩斯算什么。请你对帕特里克讲，在我心目中他是IT大侠。”她嘴上开着玩笑，眼底却因为“阴谋”一词而闪过冷光。
陆思嘉听她夸男友，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啦好啦，他如果听到你称赞他是大侠，会高兴得像超人那样原地起飞。”
她很配合地呵呵笑了两声。
“你先前说正打算出门？”陆思嘉才想起这事。
她微笑着点头。
“不耽搁你啦。我也该准备开会的资料了，还有……”陆思嘉向屏幕上方斜瞟一眼，“11分钟。保重哦。”边说边冲镜头摇晃手掌。
“保重。”
下楼之前她先站在走廊上张望。几个雇工走进了主屋，看上去是最迟一批去午餐的。说笑声从那头传过来，愈发显得楼下的庭园相当安静。
她想不被任何人注意地溜去湖边，然而还是在转向那条通往刺槐林的小道时撞上了大威。
撞是字面意思。大威从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魁梧的身躯径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险些在他肩头撞扁了鼻尖。
“沈小姐，散步吗？”
分明是彬彬有礼的问话，给她的感觉却是在盘问她要去哪儿。宋辰曜和祥叔此时都不在庄园，很显然大威是被留下来护卫她的。
或者监视她？这取决于大威忠诚于宋辰曜还是祥叔。在昨晚的暗杀之后，祥叔对她的疑心重启了吧。
“对。吃完饭了，随便逛逛。”她打马虎眼。
大威用下巴指了指他身后，“那边封起来了。沈小姐换条路散步吧。”
她垂下眼帘沉默几秒，抬起了眼睛，“我非常清楚总裁不想我去那儿，何况大威你硬要拦我的话，我总不至于跟你打一架。但是，我必须去，谁也阻拦不了。”她的语调十分平和，假如大威对她的声音不够谙熟，肯定听不出痛苦导致的扭曲。
大威默默地让开。
她穿过橙黄色的刺槐林，走下夹杂碎石的沙土斜坡，站在了桥头拉着黄色警戒带的栈桥上。
她不需要跨过警戒带就能看出警方从哪里取走了子弹。挂灯笼的木杆和桥面的木板上各剩下一个尺寸不一的孔洞，都不大，瞧着并不惊悚。
大概是警方勘验有要求，此处没有被清洗。
桥面上只有喷溅状的少量血滴。一条血线延伸到桥下，在沙砾与枯草上变成了一片片炽烈的红。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定定地看着。全身都在颤抖，心脏像撕裂般的痛，但是她觉得这点惩罚远远不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心头卒然一阵猛烈地悸动。
倘若她眼前的仅仅是征兆——让人无法忽视的征兆呢？
注1：巴塞罗那的简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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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心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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