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蓝色的湾流G650刚钻入厚重的铅灰色积云，外层舷窗即刻蒙上了细密的水雾。
沈盈之将视线从机身外的天空移向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眼尾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滑向走道左边的宋辰曜。
他松松地闭着眼睛，像在休息，又像在沉思。
疑心拉斐拉对他的伤情有所隐瞒，来机场的路上她询问过大金。大金也说子弹擦过他的右上臂，还在自己身上指了指具体位置。她朝他右臂望了又望，隔着西服没能在相应的部位看出任何异样。
他的身体姿态几乎没变过，靠着椅背坐得四平八稳，左右前臂都平放在扶手上，而且他总共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他是对祥叔说的，当时她刚刚走进客舱，被坐在他对面的祥叔扭头瞪着，在扑面而来的厌恶情绪中手脚发凉。
“祥叔，您从昨晚忙到现在，不如去后面休息？”他的语气温文有礼，眼神却有压迫感。
祥叔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一口气，拄着手杖起身，阴着脸朝机尾的套间走去了，留下她望着牵挂了一整天的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宋辰曜含蓄地对她笑了笑，扭头示意与他并排的座位，柔声对她说了第二句话：“来，坐这儿。”
他瞧着她坐下，随后就像现在这样闭上了双眼。
她偷眼瞧他泛白的嘴唇，胸口又开始闷痛。流了那么多血又整晚没有休息，他肯定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即便如此，他依然不忘为她着想。
她落座还没有一分钟，空乘伊莎贝尔就捧着晕车贴、姜糖和毛毯来了她这里，躬身先将前两样放到舷窗下的窄茶几上，再将毛毯双手递给她。当她露出疑惑神色时，伊莎贝尔故意飞瞟了一眼宋辰曜，显然在向她暗示。
“沈小姐，等飞机进入巡航，我再给你端杯凉点的矿泉水过来。晕机的话，慢慢地小口喝点凉水会舒服些。”伊莎贝尔的英文带法式口音，关键是略微有点大声，似乎有意让走道对面也能听见。
“谢谢。”她淡淡一笑。
“沈小姐的保温壶需要我暂时拿去服务间吗？你随时可以叫我拿过来。”伊莎贝尔看着她放在茶几上的东西，降低了声量问道。
她轻轻摆手，“谢谢，不用了。”
机上现在只有一名空乘，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伊莎贝尔殷勤地帮她在耳后贴好晕车贴，回服务舱之前还细致地调整她头顶的出风口，以确保气流大小适中并且恰到好处地吹拂在她身前，而不是直冲她的脑袋。
飞机继续在云中爬升，她逐渐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耳鸣和眩晕感。宿醉后坐飞机果然不好受。
她忍住恶心看了一下搁在窄茶几上的保温壶，确认它的杯套没有洇湿，里面的东西没洒，然后剥开一片姜糖的包装纸，边嚼边朝前舱望去。
除开小金，其余六名护卫全上了这辆公务机，都坐在前舱。估计小金已经提前赶赴马德里，和七叔的人联手安排宋辰曜抵达后的安保事宜。
她有些胀痛的眼睛很容易就在护卫中间找到了黎浩东的身影。她的守护天使也负了伤，脖颈缠绕着一圈纱布。
“皮外伤，小意思。”当她关切地慰问时，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是大金在车上讲述他与菲多生擒枪手的过程时直呼：“好险！”
“东哥和菲多把开枪那家伙堵在树下。天太黑，他们谁都没看到那家伙悄悄掏出了匕首。要不是东哥看到寒光一闪，避开得还算及时，后果就……”大金没有把话讲完。
“哼！”开车的大威怒目圆睁，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但是并没有影响车的行进方向。
她听得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立起来。
“要是东哥出了事，依我看那家伙也就没必要进警局了。反正到现在为止他什么有用的也没吐出来。”大金咬牙切齿。
没必要进警局是什么意思？她还在思考就又听大金说道：“菲多也真是好样的，够猛，可惜没有东哥反应快，肚子被捅了一刀，恐怕得在医院住上几天了。你没见东哥对那家伙恨的呀，把人绑起来的时候眼神像要剥他的皮。”
“我还想再揍他两拳呢，东哥倒又不许了。”大威瓮声瓮气地插话。
“总裁中了枪，弟兄们都觉得丢脸，心里也都憋着气。实话实说，我们这次的任务不算成功，毕竟被人在布控的网里钻了空子。”对着满面愧色的她，大金忽然咧嘴笑，“话说回来，沈小姐，昨晚多亏有你。”
“是啊。”大威随声附和。
“我？”她缩着脖子嗫嚅，紧握的掌心全是冷汗。难不成大金他俩在对她进行反讽？
“总裁说是你发现湖对岸有异常，及时拉了他一把，枪手的第一颗子弹才会射偏。你们女孩子的第六感好神奇，哪怕你都醉成那样了还能管用。你说我们男人怎么没这功能呢？”大金微笑着感慨。
大威也在前面暗笑。
不，那不是事实。她迟钝地摇摇头，暗自想着。宋辰曜向大家编造了不存在的情节，好让她不受责怪。
眼看大金还饶有兴致地等自己接话，她垂下头拧着指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金发现她神情不对，放软声音又说：“沈小姐别害怕。东哥说了，就算那家伙不交代是谁指使的，幕后的人也跑不掉。而且一旦派来的杀手落网，幕后的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危及总裁的最大隐患总算解除了。”
他误解了她的不安，但这不重要，她关注的重点是“隐患”二字。最大的隐患解除了，事实果真如此吗？
她眉头一皱，盯着大金问：“幕后的人是谁？”其实话未出口她已经想到某个名字，字幕似的投射在前挡风玻璃上。
“这事现在还说不得。你可以去问东哥试试。”大金没有正面回答她。
大威也将嘴巴闭得像被蛎鹬攻击的扇贝。
三人的交谈由于话题进入深水区而突然性地结束了。
此刻她望着黎浩东脑后麦茬般硬朗的短发，核实那个答案的渴望在胸膛里翻涌，和反胃感交缠在一起，如同火上浇油。
她不禁一阵干呕，连忙用手背按压住双唇。那片嚼了一半的姜糖在慌乱中被误吞，在气管口卡得她连咳数声。
糟糕！她心中暗暗懊恼。
“盈之？”
宋辰曜果然被吵醒了。
她费劲地将肇事的姜糖吞下，摸着喉咙找回呼吸节奏才敢转头去看他。
起了雾的视线里她看见一只拆开封口的呕吐袋，和熟悉到心疼的镇定神情。
“用右手拿着它。左手给我。”
尽管耳鸣得厉害，她仍能准确地捕捉到他声音中的关心，胸腹内的翻腾顿时缓和了几分。
由于大脑临时空白，她机械地照着他的吩咐去做。
“想吐就吐出来，别憋着。吐完了反而轻松。”说话间他侧过身，一手轻握住她左手手腕，一手在腕横纹下方找准内关穴按了下去。
一紧一松的按压节律中，他叮嘱道：“深呼吸。”
不知道是穴位的酸胀减轻了恶心还是被他的触碰左右了感知的重点，她胃里面的汹涌渐渐平息下来。
她刚想用笑容来向他表明自己好多了，他就给了她新的指令，就好像预料到并且不赞成她的想法。
“闭目养神。”
她乖乖闭上双眼，进入了一种半是平静半是迷离的状态，直到听见机长广播。
“飞机已经进入巡航。女士和先生们可以解开安全带了。当前飞行高度3万3000英尺。预计一小时后我们将抵达马德里的阿道弗·苏亚雷斯机场。”
除去降落所需的半小时，半小时的时间足够了。
她睁开眼睛，却看见宋辰曜早已将她的左手翻转。他端详着它，两道剑眉之间皱出了纹路。
被发现了！她吓得一哆嗦，急于把手缩回来。
他轻柔地握着她四根手指，不放。
她的手掌内侧有几枚深陷肌肉的指甲印，边缘肿得发白，中央却紫红得像要渗血。
“右手。”宋辰曜嗓音低沉，眉弓危险地抖动了一下。
逃是逃不掉的。她咬着下唇把右手交出去。
他捉住它同样查看手心，下一秒眸光抖动，哑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对着黑如永夜的双瞳，她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出声。
“因为我？”自责使他的眉眼蒙上了痛苦的阴影。
拉斐拉在她离开蝴蝶庄园时拥抱了她，用只有她俩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又仔细想过，阿曜逼你离开是他断定那样对你才是最好。我可能帮了倒忙。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多话，决定权在你。”
既然拉斐拉没告诉他她俩的谈话内容，那他一定还以为她是为情所伤。他伪装的亲密关系不也伤了他自己？
“不是的！是因为……”她急切地反握住他的手，唇瓣颤动。
他紧盯着她的双眼。
她视线落在他右臂，泪花在眼眶内打转，终于说出：“我去过了湖边。”
“傻孩子。”他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将她双手团在两只手掌中间，轻轻吹气，“擦破皮而已，一点小伤你不用难过。”
她无言地注视着他憔悴的面容。
“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一抹忧郁仿佛突如其来的阴云，将他的星眸变得黯淡无光。
以后，指的是离开他之后吧？
她点头，“以后再也不会了。”只是他们所说的以后恐怕不尽相同。
两人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或者犹豫——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揣度着对方的心思，谁也不想先抽回手。
不复往日热度的肌肤令她心底刺痛，然而她微微一笑，故作淘气地用指关节轻挠他两边掌心。
“你的手有点凉。”
他刚吃惊地挑高了眉毛，她就用鼓惑的口吻笑着说：“幸好我带了热汤给你。”
即将有新的重要角色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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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以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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