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最后一抹霞光从机翼上消失了。
机翼沉入浓厚的云层。
手被包裹在宋辰曜坚定的掌中，飞机下降所带来的眩晕与耳鸣很容易就被她克服。
她一直在偷看他，而他一直满脸凝重地望着渐渐灰蒙的窗外。更有可能的是，他的目光穿透了乌云，落在天空极远极深的某处。
她回忆着刚才喝汤时无论倒汤、拿勺还是端碗，他始终用左手，可是动作的顺畅与准确丝毫不比右手逊色。再联系到他偶尔使用左手的情形，她得出了结论。他是左撇子，或者说，曾经是左撇子。
他为什么改用了右手？她把这问题纳入待查清单。当然咯，它既不涉及生死，也不牵扯仇恨，属于轻松有趣的那一类。
降落时马德里虽然没有天气预报的下雪迹象，但已经被铅灰色的暮霭所笼罩，机场闪亮的灯光因而有些苍白。
“看见没，这儿的航站楼屋顶真整齐，像几排异形订书钉。”
落地后她没了呕吐的隐忧，于是将自己俯瞰机场的观感告诉宋辰曜，想让他的眉头舒展开。
“嗯。”
他如她所愿地浅浅一笑。给她的感觉是与其说他也留意到了机场的建筑特点，不如说由于她的缘故他才心情稍好。
公务机与民航不同，停的位置相对较远。
“我们互加微信好友吧？”
滑行过程中他突兀的提议令她吃惊不小。
“你也用微信？”
不可思议，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她的第二反应发生在半秒钟以内，从茶几上抓起刚刚开机的手机并且打开闲置了好些天的APP。
“刚开始学。我扫你？”他微笑着把屏幕已然亮起的手机给她看，上面呈现的正是“扫一扫”界面。
看来已经没必要问他懂不懂使用了。
她利索地将二维码名片调出来竖在他眼前，高兴得合不拢嘴：“请。”
是她的幻觉吗？他在看清那极简页面的瞬间眸光陡然暗了暗。
拿回手机后她不由得想，难道他不喜欢她的头像？可它不过就是自己在黑沙滩拍摄的日出啊。
飞机在减速滑行。
护卫们纷纷戴上了他们的喉振式耳麦。她听见黎浩东在与人对讲，沟通下机之后的事宜，于是好奇地透过舷窗朝外张望。
两辆奔驰商务车和两辆奔驰轿车已经在停机坪边上候命，车身统一是黑色。
车边站着四名彪形大汉，虽然着装并不统一，面貌既有华裔也有西班牙人和黑人，但神态出奇的一致，都非常严肃且警觉，比起宋辰曜的护卫们只是略微逊色。她判断这些人是七叔派来的保镖兼司机，毕竟护卫们对马德里的路况不如当地人了解。
黎浩东率先走下舷梯，紧接着是祥叔。
祥叔高扬手臂，用粤语和两名均是四十来岁的华裔男子中的一人打招呼，谂熟地叫对方阿颂，握过手后更是头碰头地密谈。
显然阿颂是领头的。他与手下们用注目礼和颔首向祥叔与宋辰曜表现出极大的尊敬。
她感觉七叔在首都的手下要比安达卢西亚的那批更懂规矩。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也秘密佩枪？她朝这些人胁下瞅，却没看见谁的衣服有鼓包。
宋辰曜在下飞机前就向她说明两人需要分开乘车：“我和祥叔要去办事。大威陪你先回酒店。你早点休息。明天一整天都没有安排，你可以考虑看看想去哪儿游玩。今晚就去逛逛也行，叫大威跟着你。”
他的微笑似乎在鼓励她尽情游览马德里。
明天没有安排指的是她一个人没有工作安排，她心道。马尔贝拉的投资项目需要与政府层面做前期接洽，枪手的案子至今没有突破口，因此他和其他人肯定有得忙。不管怎样，他的午餐时段是属于她的。
她甜滋滋地笑着说：“好。”
他笑意盈盈地对她点点头。
奔驰车队不多时就驶离机场，像四尾稳重的大鱼游入川流不息的车河。在下个十字路口，她乘坐的奔驰轿车就与其余三辆车转向了不同的大道。
司机是个皮肤好似精炭的黑人，不仅看不出是20、30还是40岁，而且比副驾驶的大威更加沉默寡言。她怕问不出所以然，打开手机上当地人用的谷歌地图来自行了解方位。电子地图上的小箭头显示他们正向东前往马德里市中心，也就是说宋辰曜和祥叔去往了南面。
迤逦的街道两边，璀璨夺目的灯火既照亮了古典而优雅的雕塑与楼宇，也照亮了现代而世俗的巨幅电子广告屏。
没过多久他们就驶上了中心区宽阔的阿尔卡拉大街。
经过为圣诞节提前亮起霓虹彩灯的阿尔卡拉门、恢宏的独立广场和太阳广场之后，她见到了庄严的皇宫和阿尔穆德娜大教堂。
奔驰停下时，她面前是一栋高大华丽，看上去有数百年历史的六层乳白色建筑。手机地图显示这里是莱文特宫酒店。
黑人司机从车尾厢拎出她的箱子，拖着它和大威一同护送她朝有金色浮雕的铁花大门里走。
大门右侧的银制铭牌上非常含蓄镌刻着酒店的名字，以及酒店建筑群是文化遗产的事实。
高阔的大堂、美轮美奂的浮雕、遍布墙面和天花板的漂亮壁画、厅堂中央巨大的棕榈树造型水晶灯，以及扇形台阶上精致的羊毛地毯，无一不使这座以宫殿命名的酒店名副其实。
黑人司机向大威确认了两人的名字，熟门熟路地去前台取了两个印有酒店Logo的白信封交给大威，又领着两人往台阶上的电梯间走。
“你们都住六楼。”他用英语说。
大威在电梯上将写着她英文名字的信封递给她。她接过来顺势打开看了一眼，除了房卡外，还有一份打印的房间清单。不用说，他们包下了顶层的东翼。黎浩东、祥叔、她的房间和宋辰曜的皇家套房一字排开，护卫们的房间则在过道对面。
黑人司机替她把行李拎进房间，关上深棕色实木房门离开前，用粤语来了句：“晚安，小姐。”
她没有半点惊讶。
房间内部同酒店的外观一样豪华。楼下传来幽涧般的流水声，吸引她走去窗前，拉开窗帘欣赏了一会儿夜景。
人造的霓虹光影里喷泉飞溅，手持三叉戟的海王波塞冬威风凛凛，驾驶着由两匹飞马拉动的海螺战车。半英里外耸立着一大两小三个天蓝色尖塔，那儿就是王宫。
宋辰曜去了哪里呢？除了黎浩东他们，还有七叔的那些保镖，他应该很安全吧。
用固定电话点了一份简式烤小羊腿套餐送来房间，她从行李箱里拿出了iPad和出发时新换的B5笔记本。
接下来很可能是由宋辰曜主持马尔贝拉的酒店项目，她必须尽量多地了解相关资讯，以备他有用得着的时候。
餐食送来时，笔记本上的字迹已经新增了三页。等她放下笔去洗漱，又多了七八页。
洗漱完，她再次趴在房门上通过猫眼朝外看。整条东翼还是只有大威一名护卫在值守，说明宋辰曜还没回来。
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用了“回来”这个词，立刻联想起白茶祭坛，对宋辰曜心目中旅行的原点有了更深的感悟。
宋辰曜仿佛能遥感，距离她爬上床仅仅过了几分钟就用微信发来简讯。
「晚安。明天中午见。」
「希望你那边一切顺遂！晚安。明天中午见。」
她搂紧可可，傻笑着在被子底下滚来滚去。就说嘛，宋辰曜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任何一件事。
她肆意睡到早晨自然醒也没过八点半。
白花花的晨曦透过窗帘缝隙照进了房间，看样子天气不错。
她跳下床，捞起沙发上的睡袍披在肩上，几步冲过去拉开窗帘，随即心理性地打了个寒颤。
远处，黄金十字架在王宫白雪皑皑的塔楼上熠熠生辉。
大雪恐怕下了整夜，现在依然如同鸭绒飘洒。她以为的晨光其实是雪光，房顶、屋檐、枝头、路上，到处都是！
宋辰曜看见了吗？他，回来了吧？
「早安！」她面红耳赤地发微信去试探。
「早安。我已出门，午餐时见。」他很快回复。
“出门”与她所想的“回来”正好契合。
出门前她把可可放在窗台上观赏难得的雪景。
她计划去坐地铁只要20分钟的奇迹市场（注1）买食材，顺便在市场里解决早餐。
把钱包等必备品放进帆布双肩包，穿上羊毛衫、牛仔裤和小皮靴，再把羽绒服搭在胳膊上，她背包出门。
大金在房间外等着她。
他不止是她今天的护卫，还转述了重要的消息。酒店不但为她准备了小厨房，而且她需要的食材一应俱全。
超级便利换来的是她没能亲手挑选食材的小缺憾。
然而那点小缺憾在她和宋辰曜坐在他的总统套房里，两人之间的餐桌上摆着鲈鱼汤、香葱煎鸡腿、红烧羊肉和五彩时蔬时就消失了。
他盯着她，完美的容颜由于惊讶显得愈发生动。
“都是你做的？”
“嗯。”她开心地挑高了眉梢，“快尝尝。”
“好。”
见他吃得那么认真，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同外公在武馆吃饭时那种，日常的，小小的幸福。
午餐一结束他又走了。
她不禁怀疑他专程折返酒店和自己吃饭，回房间的路上问大金：“祥叔有没有回来酒店午餐？”
“没有。”
大金的回答基本上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心头一阵酸楚。宋辰曜惯着她，是出于分别在即的不舍吧？他真的希望她去英国留学，所以她要说服他接受自己反悔得找个好机会。
回到房间刚刷完牙，她的手机就在随手扔的沙发上响起了铃声，确切地说是微信的通知铃。
宋辰曜吗？
她扑过去查看，是欧俊文要求与她语音通话。
“你也在马德里，对吧？马上去普拉多博物馆。我们在那儿见。”他一接通就语速奇快地说道，给人心急如焚的感觉。
注1：马德里乃至欧洲最大的室内市场，食材品类非常丰富，顾客以当地居民为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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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以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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