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愕然。
他为什么断定她此时在马德里而不是别的地方？他什么时候来的西班牙？他二哥是不是也来了？来干什么？她脑海里同时浮现的问题太多，像海底火山冒出的滚滚气泡。
“你没出事，没受伤吧？”两三秒钟没听到她出声，他立即又问，语速更急更快了。
“我没出事，也没受伤。”受伤的是宋辰曜，枪手暗杀的目标也是宋辰曜。欧俊文为什么觉得她有可能受伤？是因为她在宋辰曜身边吗？
手机听筒里欧俊文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马德里？”自己的嗓音有些尖利，她感到意外。
这时她听到欧俊文那边有敲门的声响，伴随着似乎有人在门外喊话的模糊话音。
“跟她说，我现在就过去。”欧俊文扯着嗓子喊。
她当然知道他喊话的对象不是自己。只不过，他口中的究竟是“她”还是“他”？
“还有，你怎么也来了西班牙？”她抓紧时间追问。
“见面再讲。”不容她反对，通话就被终止了。
外出的帆布双肩包早晨就收拾好了。她换好鞋，再拎上包，抓起羽绒服就往大门冲。
伸出去的指尖离门把手还有半米，她突然急刹。
门外有大金，代替昨晚的大威负责她今天的安保。
宋辰曜说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览马德里。他不用特别强调，她也知道那是有前提的——在护卫的陪同下。
可是，以欧俊文的性格和对宋辰曜的成见，倘若两人见面时有宋辰曜的护卫在附近，绝对不会心平气和地与她沟通。
「欧俊文约我见面。我可不可以自己去，不带护卫？」考虑到宋辰曜很可能在会晤重要的人，她发微信给他。
「去吧。注意安全。几时回？」她在半分钟以内收到了回复。
「我会注意的。傍晚前一定回。」
她凝眸想了想，将实时定位的共享链接发过去，再附上一句话。
「用这个你随时能了解我在哪儿。」
「好。」
他总有先见之明。她脑子里蜻蜓点水似的掠过这个念头。
正如她所估计的，房门打开时走廊空无一人，大金撤走了。
在东翼入口把守的阿冠礼貌地目送她进电梯，也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
经过前台时，她交给经理用气泡袋包好，再封进硬纸盒的玉环，再写下地址，请对方用挂号包裹将它寄给蝴蝶庄园的拉斐拉。
雪后的天空是压抑的烟灰色，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从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好在路边一个个莹白的雪堆令人欣喜。
当凉风顺着脖子爬进后背，她才发觉自己的面包羽绒服不仅小竖领太短，而且太薄。
她害怕错过与欧俊文的约定，没有选择回房间添加衣裳，而是跳上了的士。
“早安！普拉多博物馆，谢谢。”她急匆匆地用西班牙语对司机说。
“早安！”
司机是位戴花格子鸭舌帽的西班牙大叔。他回头看她一眼，乐呵呵地开动了车子。
“小姐，慢慢来，今天还新鲜着呢。”
她灿然一笑。
公路两旁，乳黄色基调的建筑群落在积雪的映衬下泛着金光。望出车窗外的每一眼都像明信片上的欧洲风情画。
“你来自中国？”司机大叔在后视镜里友好地微笑。
“对，我是中国人。”她笑得很自豪。
大叔愉快地耸耸肩，满意自己猜对了。很满意自己猜对了。“那是个美丽的，充满神奇的国度，和西班牙一样。不过，它的历史比我的国家更为悠久。”
她恭维道：“西班牙的美丽与中国不相上下。我热爱它，也热爱马德里。”
窗外，两位英武的警官骑着高头大马与的士车交错而过，融入了车后的风景。
她的恐马症已经被宋辰曜治好了。
“谢谢！”司机大叔笑得扬起了眉毛，又问：“你西班牙语说得这么好，在这里待了很久？”
“不。我在大学里学的西班牙语。”
“难怪你看起来对一切都好奇。这是你头一次回来马德里？”
“是的。”人生的每次初见都是难以忘怀的记忆。此刻映入她脑海的是十四年前那个春日的澳门赛马会。
“马德里是座不可思议的城。你见到它的第一眼就会爱上它，时间越久你只会越爱它。”大叔自信满满。
第一眼就爱上，然后随着时间爱越来越深。她琢磨着大叔的话，眼前浮动的是宋辰曜的容颜。
兴许因为是周三中午，在博物馆售票口排队买参观票的人还不如在戈雅雕像下晒太阳的人多。
「我到博物馆了」她发微信告诉欧俊文。微信联系要比普通的移动通讯安全。
「我还没脱身你在里面边逛边等」他的回复一点儿也不让她意外。
她买好票，从正门进了博物馆，顺便在咨询台领一份西语的导览图再租一套西语的讲解器。
欧俊文到了自然会跟她联系，所以她一个个展厅慢慢逛过去，参观完地面层（注1）又走上一楼。
西洋油画对她而言是陌生领域。她既不懂戈雅的浪漫主义画派与鲁本斯的巴洛克画派有什么区别，也不懂提香与拉斐尔的色彩运用有怎样微妙的差异，可是在欣赏那些珍贵画作时照样深有感触。
《三美神》中丰腴的女性**蕴含的是对富饶的憧憬。《牧羊人的礼拜》中鲜艳色彩带来的视觉冲击让人心潮澎湃。《红衣主教》中瘦弱男人靠锦衣华服撑起的高贵是那样可笑。漫长的时光凝固这些画作里，承载着芸芸众生的喜乐悲欢。
镇馆之宝，委拉斯开兹的油画《宫娥》就是欧俊文所说的小宫女。虽说作品高达3米，画面中每个物体却都描绘得细致入微。大胆的构图和摄影般的镜头定格中，画家巧妙地使自己在王室肖像画中抛头露脸。她觉得整幅画堪称活灵活现的古代‘自拍’。
她正打算退后几步，按照解说器的提示观摩《宫娥》的空间运用，有人疾冲过来，从背后将她紧紧地抱了个满怀。
解说器扯着耳机的长线哐的一声掉在地砖上，随后无声滑落的是她手上挽着的羽绒服。她下意识地降低重心并且抬高手肘——预备通过撞击对方胁下来迫使这人松手。
“盈之！”清朗的男中音在她耳边深情地颤抖，灼热的气息熨烫着她颈部的皮肤。
她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连同呼吸。
“俊文。”她有点困难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嗯。”他拉长了音调答应，头伏在她颈弯里。
异样的陌生感仿佛电流贯穿脊梁，她浑身不自在。
“快放开我，这里是博物馆。”她小声恳求。
“不放。”欧俊文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执拗。
她只能轻轻挣扎。
周围的人纷纷向她和欧俊文投来惊讶的视线。
“求你了，别动。就让我抱一分钟好吗？”欧俊文从肩膀到胸膛都在抖动，声音流露着悲伤，“我想你，想疯了。”
他的呼吸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得胡乱飘拂，犹如她凌乱的心情。
“俊文……我们不可以……”
她艰难说出口的话被他的哂笑打断。
他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搁在她腮边，“不可以打电话，不可以见面，”他闷哼一声，“更不可以当众拥抱？”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还在金厅的时候，欧俊文的冷幽默经常让她笑得前仰后合，但是今天，内心充满伤感的她笑不出来。
“抱歉，请二位注意举止，切勿在展厅中引起骚动。”安保人员赶来了，严肃地提醒他们。
欧俊文俯身拎起她的羽绒服和解说器，另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楼梯间。有个来自大陆的中老年旅游团正由说普通话的导游带领，二三十号人乌泱泱地从地面层走上一楼。他拉着她直冲二楼。
贴着楼梯口的墙壁，他俩面对面地站着，隔着非常近的距离，彼此都能听见对方鼻息咻咻。
欧俊文忽然笑起来，颧骨凸起，面颊凹陷。他比上次在永光金龙相见时更加消瘦。
“我真想就这样拉着你的手，逃到海角天涯或者某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你愿意跟我去吗？”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捧起了她的脸，眼睛里跳动着病态的光芒，眼圈泛着青紫。
“我……”她怎么忍心说出“不”字？又怎么忍心扳开他的手？
“盈之，对不起！你为我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煎熬。你知道吗，我的心都要碎了？”无力，痛苦，他低哑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身体遭到了重创。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种煎熬，她心道。但是她不能说，因为害怕那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推向精神崩溃的深潭，再也浮不起来。
她有宋辰曜、黎浩东，还有始终支持她的好闺蜜陆思嘉、章曼玉，而他只有疏离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利欲熏心的兄长，以及被强加的未婚妻。那些人从不关心他的渴盼，只会用各自的方式压榨他、逼迫他。他怎可能不痛苦万分？
她心疼地伸手抚摸他胡子拉碴的脸。在她落入阴暗的人生谷底时，这张脸上的笑容曾是她的专属阳光。
“我真的没关系。以后你，”她顿一顿，声音哽咽了，“要照顾好自己，别叫我担心。”
他用大手盖住她那只手，像个困倦的孩子将头搁在她掌中，闭上双眼呢喃：“好，以后我都听你的。”
注1：欧洲的地面层相当于中国的一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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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以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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