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刘茂的筹划,开坛作法时,他会带人从株洲内抬棺而出,对外言说棺中是那日挖出的公主尸骸,实则叫绯纱躺在棺内,待刘茂沟通神山之后揭开棺盖,绯纱便可上演一出死而复生的戏码。
此时总兵府中正在按刘茂的想法秘密准备。
依照刘茂的要求,绯纱换做嫁衣,盛装打扮。
刘茂的原话是“势必要让术虎沙胡一眼荡神、神魂颠倒”。为劝绯纱,刘茂之前还特意找她高谈阔论一番,直把这件事说成是让蜀蛮两国化干戈为玉帛的唯一方法。
绯纱不置一词,等刘茂把想说的说完了,她无可无不可的,全按刘茂的心意行事。若不是总兵派人来找,刘茂怕是要站在一旁,连绯纱的妆容都要亲自过问。
即便刘茂走了,下人也不敢懈怠。花沐雨来时,屋里团团围了一圈伺候绯纱梳洗打扮的丫鬟。
她举目打量,只见房间四下摆满了各式各样匣子,珠宝、衣裙,无不光彩夺目、贵气逼人。
绯纱就坐在这金玉堆当中,对着镜子,梳妆过半,面前是一溜儿珠钗,旁边是开着盖的棺材。
人太多,话不好开口,花沐雨有些迟疑了。
绯纱从镜中看到了进来的花沐雨,对婢女们吩咐道:“都退下吧。”
婢女们也见到了进来的花沐雨。为首的婢女猜想她们有话要说,但心中也有些自己的顾虑:“殿下,妆还没上完。刘大人吩咐了……”
“时间还早。”绯纱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又道,“都退下吧,我累了。”
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下手中的东西,悄没声儿地退下去了。
门吱呀合拢,花沐雨站在门边。
绯纱头上身上的东西都太沉重了,她只能缓缓地偏了一点头,朝后面的花沐雨道:“姐姐来找我。”
这是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花沐雨踟蹰,举步上前,在她身后扶住了她的肩膀,二人的目光在镜中相对——这样只向前方看,是现在绯纱最轻松最自然的方式了。
花沐雨看着她绣金缀珠的嫁衣,又看看她梳得齐整的头发,问:“累不累?感觉你的衣服和首饰都很沉。”
绯纱在镜中一笑:“最开始的时候觉得重,穿戴久了,身体仿佛被塑成了这样撑起衣服顶着首饰的样子,也就习惯了。”
花沐雨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思考自己该如何开口。
“姐姐好像在为什么事为难。”绯纱先开口道。
自己的犹豫竟然这样明显。花沐雨一叹,抬起头来,注视着镜中的绯纱。
“你真的要嫁给术虎沙胡吗?”花沐雨认真地说道,“你只管告诉我,你想不想走?你要想走,我立刻就能带你出去。安全、自由、今后的生路,你全都不用担心,我一定给你安排妥当。甚至是你挂念的人、西蜀和北蛮,你全不必在乎……你只管说一句话,告诉我,你想不想离开?”
绯纱透过镜子,静静地看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姐姐。她此时正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心微蹙,神情严肃。
她心中泛起苦涩,眼睛一酸,就要泛出泪来。此时一身太重,绯纱连想要低头躲闪都不能,只能合上眼睛,将那股泪意忍下。
她说:“从客栈跑出来的那一刻,我的心是最畅快的。可是走得越远,我心里的喜悦就越少。直到我走出赫连山,我看到蛮人经过的村子——那里的人都被杀了,只有一个路过的僧人为满地的尸体超度……那时我就知道,我再也走不下去了。”
眼中的热意稍退,绯纱睁开双眼,木然地对上镜中花沐雨的视线:“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我很蠢,逃婚是蠢,回来更蠢。可我不得不回来,姐姐,我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
花沐雨心中又恨又痛,恨她当初的轻易任性,又痛她不肯任性到底。
“我对不起你。”花沐雨轻声道,“那夜在客栈,我不该那样冠冕堂皇地劝你。你从没接触过术虎沙胡,可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他视生命为儿戏,对旁人没有丝毫的尊重和同情。除了永远不要靠近这样的人之外,我想不出任何能让你过得好点的法子。”
“他是两国选出来的人,好或不好,也许都是我的命。”绯纱神色木然。
花沐雨急声劝道:“你何须愧歉至此?若说为国承担责任,这责任又为何都落在你一人身上?你的父亲呢?你的兄弟呢?难道他们不是受了百姓的供养?到了这种地步,凭什么责任全落到你一个人头上?”
她扶着绯纱的肩膀:“你若要自由,舍弃了公主的身份,从此不再享受金尊玉贵的生活,便也是舍弃了为国的责任,你明白吗?”
“我既然回来,就是已经想好了。之后有怎样的结局,都是我应得的。”她顿了顿,鼻子又是一酸,忙再次垂下眼帘,“姐姐要是可怜我,往后有闲暇余裕的时候,也请姐姐以今日怜我之心,多多关照一下裴锋吧……他很不容易,是我对不起他。”
花沐雨的心思并不在绯纱这一句“很不容易”上,只记挂着想劝她离开,又气绯纱倔强,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说的话,一边低头闭着双眼思索,一边压下自己的怒气。
这边花沐雨没有答话,提到裴锋,绯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他本是农家子,生在鹭洲。因为临近边关,所以骑射极好。姐姐可曾听过鹭洲大败北蛮的裴小将军?那就是他。他立了军功,才被擢升宫中,成为宫里的中郎将,我们也因此相遇。”
听她说话,花沐雨抬起脸来看她。
绯纱在镜中一笑,厚重的脂粉下流露出轻巧又带着哀伤的少女心意:“我猜他喜欢我……或许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花沐雨也忍不住一笑。
绯纱的手从厚重的袍袖中探出来,轻轻捻动桌上的珠钗:“得到要让我和亲的消息的时候,我怕极了,偷偷去找他,什么话都说了,求他带我走……当时他并没有应下。我也不曾想过,后来他会追上来。”
花沐雨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却见她始终垂眸不语,半晌,只有一颗泪珠砸在了膝头。在心中长叹一声,花沐雨无言地靠近过去,把绯纱的头拢在腰间,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沉重的衣饰倚在花沐雨的身上,绯纱不曾抬头,但花沐雨知道她哭得厉害。
绯纱说:“我如此任性,可他一句不是的话都没有跟我说过。”
哭过一场,绯纱的眼睛红得厉害。
她不想让侍女们见到自己这个样子,花沐雨仔细替她把泪痕沾了,给她用冷水敷过眼睛,又拿起脂粉,轻手轻脚地给她补了一层。
放下东西,花沐雨和她一起看着镜子:“这样如何?”
眼睛的红肿和泪意很难这么快就下去,细心的人还是能看出她似乎哭过,但也能看出掩饰的痕迹,便该知道不应多问了。
“谢谢姐姐。”绯纱赧然,“让姐姐看笑话。”
“这哪里算得上笑话。”花沐雨一笑,又收了笑意。
那种绯纱曾看到过的严肃的神色回到了花沐雨脸上。
“裴锋的事,我答应你了。”花沐雨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也要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绯纱垂眸一笑:“好。多谢姐姐。”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询问声:“殿下,仙长大人,时候不早了,我们该继续上妆了。”
是之前离开的侍女们。
她们这一耽搁确实时间不短,花沐雨看了一眼天色,果然已经不早了。
若要就此离开,花沐雨还是有些犹豫。绯纱看到了,拍了拍她的手:“姐姐放心。”
听得此话,花沐雨也只得叹息,转身走过去,将门打开:“好了,进来吧。”
一众侍女福身,从花沐雨身侧依次走了进来。
回到镜前,领头的侍女一眼就看出绯纱哭红的眼圈。
可怜见的,花朵一般娇养的女孩子,就要这样被送去荒蛮贫瘠的北蛮,她的父兄如何狠心,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侍女不知内情,全然是在心中替绯纱难过,怜惜地不敢多提她的伤心事,只轻柔地继续为绯纱理妆,一边又温声说些逗趣的闲话。
看她们这边一切无碍,花沐雨默默退出了房门。她本转身欲走,错眼一扫,却在园中的假山后抓到一丝人影。
花沐雨登时眉头一皱,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抓准时机闪身一堵,却不曾想,躲在假山后的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
“裴小将军?”花沐雨收了戒备,却回想起绯纱,对他隐隐生出一点不喜,“你怎会在此处?”
裴锋已在这儿站了一会儿了。听到花沐雨出来,他本要向更深处掩去身形,却不料反而被花沐雨抓住,当下倒也神色自若,拱手见礼道:“仙长好。卑职本就是殿下的侍卫,保护殿下是卑职的职责所在。”
花沐雨一哂:“刚刚绯纱还同我说起你。她说你骑射极好,是在鹭洲大败北蛮的裴小将军。”
裴锋语气刻板如常:“公主抬爱,卑职惭愧。”
花沐雨不言,仔细看着眼前的人。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客栈,那时是黑夜,又离得远,花沐雨只能分清他的身形;第二次见面也是晚上,他又戴着兜帽,故而直到此刻,花沐雨才认真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单凭身形和气度,花沐雨绝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年轻。如今露出真容,这张脸看起来甚至比曾卧雪还要稚嫩几分。
只见他浓眉压眼,眉头的眉毛竖直如剑,鼻梁高挺。许是额头到鼻梁的转折太过锋利,他的山根处隐隐有一道横纹。虽然年轻,但他从面庞到眼神都透露出一股坚毅果敢,另人看了暗暗点头,知道此人绝非等闲。
“裴小将军过谦了。”花沐雨淡淡道,“我也曾听闻过你。你的名字已经传到了株洲,大家都推崇你是能改变时事英雄。”
裴锋并不抬头:“卑职不敢。”
“你大败蛮兵,那一仗是如何打的?”花沐雨问。
“侥幸罢了。”裴锋道,“那时蛮人来村中掳掠,我趁他们不备,单骑从侧边冲杀过去。蛮人本为图财,不肯舍命,不利便走,被我近身或远攻,击杀了十余个。”
他所说的倒也切实。花沐雨点头,又问:“既然在宫中之时你没有答应绯纱的请求,后又为何追出关来?”
她问得猝不及防,裴锋一颤:“臣视公主为心中日月……”裴锋一顿,头更低了下去,“全部罪责,皆在臣一人,仙长千万不可误解殿下。”
他的声音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平静而刻板,花沐雨又紧接着追问:“你好不容易才升的官,全靠自己打拼出人头地,像这样追出关来,你的前程怎么办?”
裴锋答不出,沉默半晌,终究低声,说的还是重复的那一句:“臣视公主为心中日月。”
花沐雨心中一叹。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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